第6章 髒手指·瓶蓋子(2)
字數:7186 加入書籤
戀上你看書網 630book ,最快更新你照亮了我的世界最新章節!
我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故意以背對著他,一邊聽著腳步聲在房間裏響著,逼近我,那輕輕的腳步聲,仿佛一支繾綣情深的曲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燭火一閃一閃映出牆上白色的石膏麵具、家具、吊在屋中央未點亮的燈。椅子吱吱嘎嘎響起來。那隻黑貓,不,那個套著貓皮的男人自己對自己幹了起來。我從床上坐了起來:他那瘋狂的動作震得整幢房子簌簌發顫,搖晃不已。
花信
“這一搖曳在風中的罌粟不是獻給戰死的人,而是獻給你。”
“你不用說了。”
“你從坡下麵的溪流邊的小路一邊向上爬,一邊張望。是的,你會看見我和她。”
我和他已經躺了整整一天。她來了。他讓她躺在自己的右側。她盯著我看,她隻可能看到我的一個側麵,我和她之間隔著他。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在爐子邊的木柴上遊離,便也將目光掃向那兒。我與她都意外:如此見麵。
他一手護著她,一手護著我,忙不過來。我過了很久才看出她是大肚子。他緊張?一點也不。他看著書,沒有感到我早站了起來,機械地走在幾間房裏,端菜,擺碗筷。她在那兒,不停地捂住肚子,她很警惕我,這不用說。他手裏的書在一頁頁翻動,他的眼睛盯在那兒,什麽都看不到。
“他就是你在江邊起霧時遇到的那個男人。”
“對。我抽煙越來越厲害,你抽嗎?”
“不。謝謝。戒了好多年。當我躺在他的懷裏時,你知道我怎麽想你?”
“怎麽想?”
“我每天起床為他做早飯,認為站在江邊的那個女人是我。哦,說真的,在那一刻,我恨不得殺了你。”
警察,不,小偷,一個正在潛逃的罪犯。罌粟花已經謝盡。我的視線集中在涓涓流淌的溪水上。
他把發呆的她一把推到落地大窗前。她的衣服一件件掉在地上。他展覽她的大肚子。落地窗外正在修建樓房,所有的工人,以及街上打著呼哨的少年,三三兩兩的遊客,打扮古怪的朋克通通把目光投向她懷孕的**。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著她,而是轉過身來,看著我。
名片
清潔工一早就敲門。
我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精神奕奕,便露出牙齒,用手指上下擦了擦牙齒上的痕跡。用杯子接上水,喝了兩口,在嘴裏搗鼓一番,吐在盥洗槽裏。
清潔工不一會兒就走了。
我拉開窗簾。夙夜,進入一個完全不符合幻想的溫暖的房間,這感覺隻有試過的人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一間旅館,加上一個陌生男人。秘密的鎖等著尖銳的鑰匙左轉右轉,進入瞬間所占有的世界。我伸了一個懶腰,拿起電話。
飛機像地毯上的舞者一樣穿過粉紅色的晚霞航行。已經過了十個鍾頭,再有兩個小時,在晚霞全部撤走每一滴色彩時,飛機就該降落了。於是,我回到這杯淡淡的杜鬆子酒裏來,一邊搖晃晶瑩的冰塊,一邊祝願鄰座交好運。我接過鄰座遞上的名片,讀著上麵的地址。好的,如此這般。我們會使彼此滿意的,我答應。
一張世界地圖鋪在地板上,我站在上麵,先穿上褲衩,再穿乳罩,套上黑色絲襪,我戴上帽子,挑了件紅風衣。那個瘦弱的有著長脖子的女孩在說:我幻想有一個碩大的**把我填滿,把我撐起來。我把小小的安全套放進包裏時,她晃過我的腦海。我在地圖上原地打了個轉。這是個陽光隱匿雲層,雨水在別處施虐的正午,一個沒有匕首或手槍,也不需要衝動的時刻。如果能擦抹去我的名字,我多麽希望自己被人一分一厘一毫不差地吃掉,消失在另一個人的體內,把多年前的事重新發生一遍。記憶,僅存的記憶,幫幫我!
我把雙腿張開,等著。
電話的鈴叫了。門也響。他們一如往常睜開眼睛。他們說,你必須快走,等的人太多。悠著點,一個個來。
“結果你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最後選擇了這地方?”
“我去了磨坊。”陰沉的市場,人稀稀落落。舊沙發、舊床、舊書、舊唱片攤在地上售賣。街中心有一個樂隊,正演奏一支嗖嗖響的曲子。灰鴿畫著混亂的線條飛過。那樂曲像咒語。我摸了摸口袋裏幾枚硬幣,它們狂跳著。我朝他站著的半朽爛的木橋轉過臉。
整個城市就剩下這條小溪幹淨。他聽了,吐了吐舌頭,說,你不覺得你自己肮髒齷齪,臭氣熏天嗎?
他一拳一拳捶著木欄杆,像捶著城市的心髒。那沉悶的聲音,使我暈頭轉向。
我承認我玩了把戲。不騙人,我的心一分鍾也得不到安寧。我朝橋頭旁的小路走了。
走出門,站在台階上,我回過身與主人告別,發現街角一個人影閃過。與主人答過話道再見之後,我走進空空蕩蕩的街。“等等”,身後有聲音在叫。
我回過身,一個頭發染成綠、紅兩色的男人站在一蓬蘆葦旁。我下意識地摸著項鏈上的十字,舉了起來。
那人輕笑兩聲,問,上你那兒,還是到我這兒?顯然他把我當作了那種女人。
他指指蘆葦遮住的一幢房子,“上我那兒吧,寶貝。”
我想了想,重新把十字舉了起來,對準他的額頭,他一下子不見了。
是誰在叫我的名字,聲音極輕。我感到自己翻了一個身,雙腿蜷成一團。
別慌。
我不慌。
別動。
我不動。
睡吧。
我睡。
我看見牆上那個白色石膏麵具,歪倒在鏡子邊。
正反
沿街的人家,玻璃窗若明若暗映出房間裏的家具、照片、花木,但沒有人。我的腳絆了一下,跚跚地踱進一個花園。所有的花朵在水銀燈下顯紫黑色。那些花朵應該是火紅的,像化妝盒裏被無意折斷的唇膏。
這天晚上,我又像童年時一樣盲目地在街上狂奔。橡樹在風中刮著熟悉的聲音。我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睜開燃燒著求歡的眼睛。
那個酒吧間。哦,那個酒吧間。
電視機正播放著足球比賽,狂熱的吼聲未能壓倒喝酒的男女的喧鬧。
“來一杯杜鬆子酒!”我手撐櫃台,對老板說。
“小姐,是你!”
我的手收了回來。老板看到我一臉驚訝,說:“小姐你怎麽忘了,那天我還請你喝了專為你調的雞尾酒。
“你最先嫌這兒冷清,說你當侍者,決不會生意清淡如此。你邊說邊幹起來。你脫了全部衣服。隻戴了頂帽子,穿了一條短裙。”
“有這事?”
“當然,”他一邊往杯子裏加冰塊,一邊說,“那天生意出奇的好。最後你僅僅在腿上紮了根繩子,夾顧客付的錢。你用**銜住菜單,走來走去,讓顧客看。你的身體滿店堂飛。我看傻了。”
“夠了,你這個意淫家!”我敲了敲櫃台打斷他滿眼放光的想象。但他描繪的那個下流又風情萬種的景象卻讓我心旌搖曳。我沒有憤怒,也沒有生氣。喝完了酒,我從皮包裏掏錢給他。
他不收。小姐,你不想再留一會兒?想喝什麽,隨你挑。
我說,謝謝你。
“肯定是你,那天晚上你全身隻剩下這副鸚鵡耳墜!”
我說,“好吧!”我向他承認那天晚上我的確來過。但我來等一個人。剛坐到靠窗那個位子,我便聽到了槍聲,打死了一個懷孕的女人。那晚你們這家酒店什麽生意都沒做。
他看了看我,突然埋下頭。我穿過鬧嚷嚷的人群,在走進櫃台後麵,推開內門的那一刻,我揭下頭上的帽子,朝他揮了揮,然後跨了進去。
他瘦弱的身材,像女人一樣的披肩發清楚地透了過來。我站在鏡子的後麵,他看不見我。
他往身上抹油,很仔細,不放過一個拐彎處或隱蔽點。他擦完油,將瓶子拿在手中,靠著牆。四周倒掛著剛刮毛開膛血淋淋的豬牛羊,中間還掛著一張貓皮。
他捂著嘴,叫了一聲,便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往頭發上倒油,油從頭發流到臉上,他搓著臉,微微仰起頭。
我站在鏡子背麵,他看不見我。就如同身體內血的大門必須關閉,遺物必須留給遺孀和遺孤一樣,他做他預定的事。
他撫摸鏡子,突然號啕大哭。
腳步聲,從屋頂朝下湧,清晰,沉重。
他打開了門,然後又退了回來。他掀開離門不遠的一口嶄新的棺材,躺了進去。在他慢慢合上棺材蓋時,我認為他就是酒店老板。如果真是他,那他懷孕的妻子呢?
詩集
一個陌生人走進柵欄。他頭上戴著一頂灰帽,一雙手在衣服下伸過來,放在我想有個手放的位置上。不,那是兩個人,兩隻手交換。他們是兄弟。一會兒,一人把我卷入一種旋轉機中。另一人站著,叨叨不息地講自己過去的種種豔事,講得具體而細微的。
空曠的舞台。我是他們唯一的觀眾。他們在那裏對話,反詰,講自己難以忘卻的事。燈光亮得跟白天一樣,跟我的臉一樣。畫有魚的布簾垂滿舞台。我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手,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隨著舞台變換色澤,而自己的頭腦被塞到這兩個男人說的境遇中去。我叫了起來。我的頭上麵,魚整齊地穿梭不停,輪換著變成燈光的影子。
舞台上的男人長出了胡子。兩個絡腮胡繼續在說話,眼光夢幻一般越過我。終於我對他們談的風流豔事已不感興趣。那麽,我還待在這兒幹什麽呢?他們的下流庸俗使我的笑聲像碎玻璃飛散。這兩個絡腮胡莫名其妙。
那是一個開頭。
對,目的簡單,從那兒可以到十七世紀的城堡、未來世紀的儀式。
於是我想到自己昨夜被抓回去的情景。
我被帶到家裏的吃飯房間。似乎三服內親戚皆在,都是女人。我說,媽,你已經同意我走,為什麽讓他們把我抓回來?
我站在那兒像受驚嚇的兔子。
坐在涼板的床上,母親說,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家裏那隻貓慢慢經過我跟前,跑到涼板下咀嚼魚刺。魚腥臭似乎不是發自魚刺,而是來源於房間裏的女人們。母親聲音平緩,說你總讓我,讓這個家丟臉。
我的眼光第一次積聚了這麽多年來對母親的各種情感。母親沒有看見過。我的樣子一定可怕極了,不然母親不會閃避,動作那麽大,隨涼板墜落在地上。我首先想到貓必死無疑。果不其然,當眾人把母親扶在一把椅子上坐好後,抬起涼板,那隻貓血肉壓成一團。一個孩子在驚叫。大人拍打孩子。哭鬧聲。待稀裏嘩啦打掃一番後,房間又恢複了安靜。
“你們把他怎麽樣了?”我問。
母親旁邊的兩個女人說:“把他的**割了!”她們哄笑起來,“熬湯喝了。”
母親一邊製止,一邊上上下下打量我,“不是我們逼你,而是你逼我們。”她頓了頓說:“你從小就想成為一個家。現在你靠寫混飯吃,比要飯的好不了多少。聽我最後一個奉勸:別寫你自己的事!”她拿著從我包裏搜去的稿子,將其撕成碎片,扔到我臉上。這就是為什麽這部稿子片片斷斷,難以收拾成一個前後一貫的故事。
我接過母親的話:“我是你們家的恥辱,我的事都太髒。”
“知道就好!”母親看了我一眼,朝我揮了一下手,“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或許你最後會找到一個他,你滿意了,平靜下來。”母親憐憫地說,“那時你可以回來。”
“我決不會回來的。”我踩著地上尚未清除的貓血,抓住洗臉架,在地上擦著鞋底。我想把粘在那兒的血擦幹淨。
是的,雖然從那時到現在已經經曆了差不多一個世紀,我已經腐爛成泥土。但我還是要講完最後這幾句話:那頂眾所周知的帽子落在地上,一本薄薄的詩集掉了出來。那作者你可以認為是徐誌摩,也可以想象為王爾德。總之,它是一本顏色枯黃,帶有折皺和汙漬的詩集。台上在表演的一切隻是可憐的重複。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人為我閃開路,是因為他們閉著眼睛。他們閉著眼睛,是因為他們隻想看自己。而我拚命睜開眼睛到處找他,但如果他也閉著眼睛,那我怎麽能找到他呢?
看清爽的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