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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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幾乎在一秒鍾之內從高空壓落到江麵上。像是被蛇形的閃電拖曳下來,隨著便聽見炸裂江麵的雷聲。雨猛地衝入船艙。江浪把船艙顛成一個大斜角度時,我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我緊緊抓住艙頂備有救生衣的木架。這種天過江的人並不多,但船內一片尖叫哭鬧,好像這船真要下沉似的。
我的心也慌亂地跳著。在喧鬧中,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使我定了一下神,“蘇菡,”我又怔了一下,的確是在重複地叫我,雖然聲音不大。我循聲找去:一個閃電正好把坐在船尾橢圓形長椅上的一個男子照得清清楚楚:就他一個人,手臂張開扶在椅背上。他眉毛很黑,臉容清秀。艙內光線黯淡,沒看清楚,但好像比我年輕許多,他好像正朝我微笑。
“我是六指呀!”看來是怪我怎麽記不起他了。
“哦,六指!”我嘴裏答應著,我一向怕別人說我高傲,目中無人,但我的確不記得這個男人。又一次閃電,船狠狠地搖擺,我再次趔趄,他卻敏捷地站起來扶住我。刹那的光中,我幾乎覺得他還不像個成年人,或許穿著風衣使他個頭顯小。
“好久不見了。”
“真的,好久不見了。”
浪一個比一個大,高高地卷起來,撲進未遮帆布的欄杆,乘客都往前三排靠機艙的地方擠。水順著鐵板淌著,我的皮鞋濕透了,涼涼的,很不舒服。這並不太燥熱的天氣,天氣預告也沒說有雨,竟下起雨來了。
“太巧了!”
“在船上遇見你!”
像是無話找話,但我沒來得及覺得無聊。我在翻查記憶,究竟這個和藹的青年是誰呢?
江浪太大,輪渡不得不開得很慢。漲水季節剛過,九月的江麵異常寬闊,雨水模糊中看不到兩岸。怎麽辦,我不會遊泳。
“沒事,”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示意我坐到他身邊的空位子上,“坐在邊上,反而安全一些。”
天忽然亮了許多。我看見他的眼睛閃過一溜栗色,而眼白透出一點藍紫,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眼睛。
他很特殊,我感到了這點。坐在他身邊,我心裏踏實起來,翻船也不怕。對陌生男子,我可從不這樣。可是,我仍記不起他是誰。他那種熟稔的說話口氣,那親密的神態,能肯定一點:我和他是相識已久的。我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記憶力並不好,腦子裏似乎有一片毫無索引的混沌區。
江岸寬大的石階上,有個孤零零的票房,綠漆已被風吹雨打剝蝕殆盡。丈夫站在那兒,我踏上跳板就看見了,心裏一熱,但隨即尋思,怎麽向丈夫介紹六指呢?我想還是問一下六指,卻發現他早已不在身邊。
“我就猜中你會坐這班船。”丈夫手裏拿著一把傘,雨卻停了,伸出手掌抓不到一絲一滴。天又變得陰沉沉。
六指怎麽就走沒影了。我朝四周望了一眼。一船的人正在走散,在碼頭僅露在水麵窄長無邊的沙灘上,那沙灘有無數條向北向東向西伸延的石徑、小道。形形色色的樓房依山聳立,彼此閃躲著,僅露出一角或半頂、一扇窗。小路邊繁衍迅速的蘆葦,半截淹在汙水裏。蘆葦後的小樹,如人影在晃動。煙廠紐扣廠的機器聲混雜著汽笛和浪拍擊岸的嘩啦聲。百年獅子山廟瑟縮雲團後,仿佛香火繚繞。
“你在找什麽?”
“六指,”我想不必說這事了,卻還是脫口而出,“在船上碰見的。”
“六指?”丈夫攬過我的腰,往梯級上走,“我怎麽從未聽你說起過?”
我心安了,丈夫不認識六指,他的記憶力是有名的。
“這麽怪的名字。瞧你魂不守舍的樣子。多一根指頭。”丈夫這麽說的時候,我驟然一驚,想自己為什麽沒注意一下六指的手呢?我說,“他的眼睛有點發藍,很少見。”
丈夫沒有答話,不願意談這個無聊的題目。
我今天去市中心開會,得獎公布大會。丈夫破天荒地來渡口接我。
什麽都**的,石階越往街上越肮髒,汙水濺得我的絲襪、白裙斑斑點點。我對丈夫說:“看來你的傘白送了。”
他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沒得獎也好。”他安慰我說。我們沿著石級慢慢走,旅客大部分已趕過去,“誰讓你把現實寫得那麽可怕,”他聲調開始嚴肅起來,“《未上演的火舞》《火樹》《火的重量》,全是和火有關的故事,你的火情結你不累,讀者累不累?”
當了多年編輯的丈夫,抖了抖倒垂著的傘的水滴,“別怪評委不給你獎,該尋思尋思嘛,這個時代,每天發生多少精彩的故事,”他笑了一下,像是嘲弄自己用這樣的語句似的,“創造典型,開拓體驗嘛……”
“學會幽默了。”我不再想聽,“別說了,行不行?”
“耐著性子,我畢竟比你年長幾歲,是你的丈夫,聽聽我的意見,如何?”丈夫依舊輕聲柔語,但聽得出有點惱怒。
“我不想聽。”我將自己的感覺想也不想便說了出來。
“那麽,你聽誰的呢?”丈夫問。拖過的木板地已開始幹了,我換了一桶清水,重新係緊圍裙。這城市總是下雨,太陽很少,房間裏的家具生出了點點黴斑,蟲也多起來,油黑賊腦的蟑螂不時從櫃底溜出一隻來。牆上的鍾停了,天色陰白,不像晚上**點鍾。蹲在地上擦過道裏木櫃的腿,我的心空蕩蕩的,想得不到那個狗屎獎也不至於如此輸不起。
電話鈴響了起來。我將濕手在圍裙上抹幹,拿起話筒:“六指!”我低低地叫了一聲,似乎怕在客廳裏看電視的丈夫聽見。我奇怪六指怎麽有我的電話號碼呢?
“哦,蘇菡,你在家裏?”六指的聲音含有一種歉意,為那天的不辭而別?他聲音聽來輕飄飄的,但我感到特別親切,好像我今天一直都在等他打電話一樣。
“你能不能到野貓溪來,”他說,“瞧,今天天多好,難得有這麽一個好天!”
“可我正忙著!”我扯了扯電話線,轉身時卻碰倒了木桶,桶滾下樓梯,水潑了一路,但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怎麽啦?”六指聽見了。
“沒事,水灑了。”樓下是廚房,另有兩間房,卻總鎖著。住戶另有好房,不住在這兒。
“你穿過野貓溪那個石橋,順溪水往上走,那兒有兩個大草坪,一個在路上麵,一個在路下麵。不過你先忙你的,不急。我就在那兒等你。”
我都不知道六指說的是什麽地方。我想向他說對不起,我去不了,那邊電話已擱了。這天的晚飯不僅比平日遲,而且一開始就不對勁。“剛才誰來的電話?”丈夫不經意地問。
我還在想,那是個什麽地方。六指或許本來就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當然要得到我的電話號碼並不難,到作家協會或從任何一個雜誌就可打聽到。問題不出在這兒,問題出在哪裏?
“你有點變了?”丈夫直截了當地說。他用最快的速度扒飯吃。
“什麽電話?”我這才記起他剛才的話。
“別裝了,你以為我沒聽見電話鈴響嗎?”
我吐了一口氣,說:“是六指。”
“這個六指,”丈夫把風扇調到大檔,其實下過雨後,這個號稱火爐的山城並不太熱,“怎麽回事?”
“你說怎麽回事?”我反問道。
“我對六指不感興趣。”丈夫移了移一旁的椅子說,“我問你這幾天是怎麽回事?”
我吃不下去,收了菜,獨自到廚房洗起碗來。我心不在焉,玻璃杯便從手裏滑落,掉在地上,摔成幾片。
我逐漸回到少女時代照鏡子的心情,更早一點,七八歲。那時,我尤其喜歡對著櫥窗或者沒有一絲漣漪的水,看自己瘦骨嶙峋的模樣。扶著木梯上樓時,我注意到自己竟穿了一件淡藍花配嫩黃色的半長袖的連衣裙,這裙子很久不穿了,是我嫌它式樣別致色彩鮮豔,走在街上,太引人注目了。雨像紡紗機上的絲線,掛在一所由古廟改成的小學的屋簷外。其實除了小學大門還留有古廟的飛簷畫棟,裏麵古廟的形狀所剩無幾,念經房改建成兩層樓的教室,禮堂還在,水泥、石頭搭成的台子,牆上掛著偉大領袖的畫像。領袖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立在畫像左右兩側。
無室內操場,課間操改為每班自行活動。
就是說下麵兩節語文課,肯定是寫作文了,向“十一”獻禮。坐在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任天水同學這麽理解。坐在他左邊的女孩正望著窗外的雨出神。班主任的目光朝這邊掃來,她戴著白框眼鏡,鼻子生得很尖,個子小巧,和學校所有的老師一樣的發型:齊耳垂的媽媽式。任天水用胳膊輕輕碰了碰他的同桌。我和丈夫喜歡傍晚去買菜,菜種類依舊,人卻少多了,而且買完菜之後,可去江邊散步。自由市場透明的遮雨篷搭建在傾斜的山坡上,像怪龍長長的身子。
“喲,這市場真是豐富!”六指穿了件白襯衣,衣服是老式的領,小了點,繃得緊緊的。他的模樣很靦腆,臉那麽白淨,像是生了一場病似的。
丈夫剛走開,說去書攤買份晚報。但六指看到我的神態不像對我別有用心另有所圖,甚至一點羅曼蒂克的調子也沒有,仿佛我是他的妹妹,他是我的哥哥。可我不自在起來,感到臉在發燙。太糟糕,我對自己說,怎麽像小姑娘。這個年輕人我隻見過一次,僅通過一次電話。
六指要幫我拎兩塑料袋番茄辣椒冬瓜,我說,這不重。我們走到一個正待拆建的廢樓房旁。“很清靜,這地方不錯,聽不見殺豬的聲音。”六指說著,目光越過斷牆,望著江水伸延而成的溝穀邊上那個屠宰場。
“我很對不起你,六指。”將兩塑料袋菜放在地上,我說。
“你沒有對不起我。”
我的意思是昨晚我沒去。其實我昨晚一直想去,實際上丈夫去開會,但丈夫的影子總在眼前晃動,使我感到自己是個賊,負心人。
看來六指昨晚一定等了我很久。昨晚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冷,像個大白玉盤。
“嘿,蘇菡,別那麽對自己過意不去。我給你帶來一樣東西,保你喜歡極了。”他的左手伸進褲袋裏,說,“猜猜看。”
“我猜不著。”我耍賴,為了想早些看到。
他的手剛伸出攤開,我便把那東西抓了過來:一隻小銅貓正眯著眼睛,身體盤成一團,憨態可掬,不過貓的身上黑黑紅紅的,像被什麽東西熏過,但反而添了不少韻味。
我聽見丈夫生氣的聲音:說好了在冬瓜攤等我,卻跑到這地方傻癡癡地呆站著,你看看這是你待的地方嗎?讓我找了好久!
我四下打量了幾眼——坍塌的鐵門像雙臂一樣無力地張開,傾圮的樓房前有個水池,石山縫裏一棵黃桷樹已經幹枯,隻有一支枝丫還掛有幾片樹葉,池子裏漂著厚厚一層浮萍,除了池水有股黴爛味,我看不出來這地方有哪點不好。
我默默地和丈夫走著。
渡船剛靠岸,旅客穿行在我和丈夫之間,賣茶水和水果的小販在收攤。夕陽把最後一抹光芒投在我手裏的銅貓上,我將它放入包裏,快步上石階,從丈夫手裏取過一個裝滿菜的塑料袋。
“你不是不可以在市中區分到一間房子,幹嗎要住南岸?房子雖然寬敞一些,但破舊不堪,辦什麽事都要過江過水的。”
“圖清靜,而且依山傍水,風景空氣都好。”
“現在好多事都靠交際,”丈夫說,“你太老實善良了。”
“既然老實善良都成了我的缺點,那麽,你找個不老實的老婆不更好嗎?”
丈夫剛拐進砌有碎石子的傾斜小路,像不認識我似的回過頭來瞧著我,因為從認識他到現在為止,我是第一次對他這樣說話。體操房裏傳來單調的聲音:下一個,重來,彈起,翻……趴在窗邊看熱鬧的小腦袋,不是紅小兵,當然夠不上進體操隊的資格了,不過看著那潔白柔軟的墊子,一身藍藍的運動服,想著自己也像燕子一樣翻飛,心裏也甜甜的。
學生用的廁所在體操房的左上端,間隔九十米長的石梯,一個梳兩條小辮的女孩提著褲子,慌慌張張跑出來,正遇到任天水經過,她上氣不接下氣說:“有紅爪爪”。
廁所裏麵傳來哄堂大笑,一群女學生背著書包跑出來,興奮地把一個書包扔在地上,齊聲叫道:“蘇菡被紅爪爪摸了!”“蘇菡被摸了屁股!”
任天水走過去,拾起書包,拉著女孩的手,過了圓門,爬上吱嘎響的木樓梯,一個小山坡,正好在學校的圍牆邊,那兒有一棵抓癢樹。十一歲的任天水手在樹上晃了一下,樹就一陣搖晃,他對女孩說,以後膽子放大點,別讓人總欺負你。他一說,女孩的眼淚就滾了下來。
別哭,別哭,我帶你去苗圃,摘桑葚。
女孩頭一回發現,這個與自己已同桌三年的任天水,竟那麽多話。他成績好,但他從未評上五好學生。每次小組意見都是說他集體主義精神不強,團結同學不夠。女孩在這個下午才知道,五年級那個漂亮的數學老師就是任天水的母親。
任天水從書包裏拿出一支笛子,他神情憂鬱,但手指真靈活,變化出悠揚美妙的聲音。她覺得遠遠近近的鳥,都朝他們飛來。風一會兒止,一會兒猛吹,天色變來變去。
寫作累了,我喜歡一人去江邊廢棄的纜車那裏走走,看江上往來不息的船,對岸隱隱約約的樓房,雲遮起來時,船的一聲聲呼喊,和我的心境很合拍。
丈夫指著我的寫字台上的銅貓,嘲笑道:你從哪裏把它撿回來?
你說撿回來?我重複一句。
這種破銅爛鐵,要知你還當個寶似的,我就不多事,把它賣給收舊報紙舊衣服的老太太了。難怪六指把銅貓送我時,我覺得有點眼熟,而且這銅貓生有年代久了的綠色鏽斑。我想不起是怎麽回事。
那束從江邊采來的野花撒了一過道,我像沒看見一樣,走入臥室,關起門來,讓自己靜一靜。
“你根本不聽人勸,”丈夫手裏拿著一摞稿子門也不敲就走進來,“居然把這樣一個的女主人公叫自己的名字。”他把稿放在床邊,“你這是種暴露癖。”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宣判。
我說,你看我的,起碼應先征求一下我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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