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近年餘虹研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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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換了一種姿勢,掩卷歎息,麵頰深深的魚尾紋,頑強地掘進,兩鬢白發像曬幹的麻粘在頭頂。正如她惶恐地等待的,從陰暗的空間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太陽光在黴味的空氣裏加入使人無可奈何的壓抑感,那腳步聲停在了她的門口。她願意阻止鏡像與真像複合,她差不多一直就是這麽做的。如果是那個女孩,哦,但願不是她。為什麽每次想到她,自己的胃便忍不住一陣抽搐,喉嚨裏衝上一股難聞的氣味?

    女孩用勺子將小紅蟲細心地放入玻璃缸裏,倒掛鳳尾過節似的穿來竄去,“我給您帶來我外婆的日記,”放好勺子,女孩的臉轉過來,興奮的聲音在說,“您想想,我都記不清外婆是什麽樣子了,現在一下子知道那麽多。從她的日記中我才明白你們曾是很不一般的朋友。”

    似有一把鋒利的錐子,逼向她,讓她舉手投降,一口假牙在嘴裏撕著她遲鈍的齒齦,不過,當女孩把一個綢麵筆記本打開放到她的手中,她的心僅僅輕輕抖動了一下,而目光越過筆記本、女孩,還有她自己,於是她將本子輕輕合上,放在桌子邊,希望女孩能明白這個信號。她真心地抱歉,對任何人她都如此彬彬有禮。

    “你們後來再沒有保持聯係?真慘!”女孩問,但她沒有回答。“或許她為人妻,為人母,必須切斷這段經曆,這真令人傷心!”並不太亮的房間,女孩站了起來,試探性地看著她與時間寧願彎成曲麵,無力卻又頑固地沉默著。“是您,是您給了她許多男人都無法給的東西,在你們認識的那些年月裏……”

    她知道到了無法再不說話的時候了,便張開眼睛,清清嗓子,盡可能清晰地說:“我不懂你說的什麽意思?”

    終於撬開了她的嘴!女孩異常高興,於是滔滔不絕起來,說外婆一直感激她的長年保護,先是漢奸罪名,後是特務嫌疑,這些罪名誰受得了!雖然受盡了罪,外婆在“文革”中也不好過,弄堂裏的造反派不知從哪兒搞來了材料,說外婆曾為日偽投降而痛哭三天三夜,又是破鞋交際花、資本家老婆、暗藏的反革命,每天在裏弄裏挨鬥。

    “我沒有保護任何人,我沒有這個能力,”她聲音蒼老,此時卻很清晰,“你想要什麽,就直說吧,別再繞圈子。”

    女孩一時不知如何說下去是好,隨手拿起綢麵筆記本翻著,一張剪報夾在筆記本裏,當年“評茶會”的合影,當然是她,站在中間風姿卓絕,美麗超群。女孩遞過剪報讓她看。她卻把燈拉過來照著自己。女孩的眼神裏出現了她常見到的驚駭:她的眼窩深凹,兩道刀傷帶著颼颼涼氣側過脖子,一清二楚,然後她舉起雙手:粗糙,變形,左手幾乎致殘,不僅手指伸不直,而且在不斷地發抖。

    那不是我,明白了嗎?

    女孩打了個冷戰,“我想您不至於說不認識我外婆吧?”

    笑容又回到女孩的臉上。

    4

    首都大學比較文學所所長樂黛雲教授《女性主義在中國》一文,指出中國現代文學真正具有現代女性意識的作家不多。大部分女作家寫的仍是傳統的閨閣文學,張愛玲為其成就最高者。丁玲為女性主義文學的前驅,可惜過早轉入無性別的革命文學。餘虹早期的作品,如短篇集《殘缺》(一九四二年)、中篇《兩道門間的風》(一九四三年)強調現代女性的自由精神,以致長期被認為是黃色。樂黛雲教授在另一文中認為黃色與否,取決於作者態度。如果性描寫隻是演示男性單方麵的性幻想,視女人身體為工具,即黃色淫穢。中國從《金瓶梅》直至今日流行的“《金》味”,均屬此類男子意淫式低級趣味。樂教授指出,隻有心靈最開闊的女作家才能達到此境界,為女性精神找到一塊福地。近年餘虹生平資料絡繹發現,必將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位作家的創作。

    五

    她驚恐地轉開臉。女孩帶來的甚至不是昔日美好的投影,而是一種利器,粗魯地搗破那層薄薄的外殼,朝無法宣諸言辭的根襲去。

    並非往事過於沉重,她本是隻有過去沒有現在的人,此刻更加感到麵前是條沒有出路的死弄堂。人類編造的曆史就是這樣:從第一步開始,每一步誤解都以前一步誤解做依據,於是整部曆史似乎事事有據。

    男人不過是點綴,女人是肉中之骨。你說不走了,眼光沾有雨天的潮濕……已不可能了,什麽都不可能了。這堅定不移的決心來自她內心,因此她必須堅持到底。如果脫掉這幾乎終年一個顏色的青藍衣衫,換一件稍稍鮮豔的衣服,塗一點潤膚膏,或者在毫無血色鬆弛的唇上添兩筆淡淡的口紅,或許她還能自認為是那部曆史的延續者?

    女孩又坐到床邊聊了起來,說用電腦寫論文,既方便又快。然後談到她的外婆生前一些小事,聽起來不奔主題,指向卻很分明。

    “我明白您的心,”女孩說,“您幫助創造了一個美好的神話,可能當初你們分手時,還有一番痛苦的掙紮,不得不各奔東西的絕望?”女孩握住她隻剩指節粗大的手。年輕女人令人心醉的柔軟,順著她殘破不堪的脈絡,往她冰涼的骨頭襲來,她還怕自己的血脈依然熱起來麽?女孩善解人意地說,“您為餘虹這名字受了那麽多苦,曆史已經把餘虹推入黑洞,您不想再把她拉出來,我能理解您的心。這樣安排也好,餘虹,一個永恒之謎。”

    的確和女孩想象的有某種類似,那最渺茫的時刻,被定格在記憶之中,從來沒有淡去。但與女孩乃至人們的猜測大有出入,不僅我們沒說共生同死,甚至連告別的話也沒說一聲,你便匆匆拂袖而去。一九四五年叫人透不過氣的夏天,原子彈蘑菇雲的影子投到上海。你審時度勢,迅速嫁了人。然後那個夏天完完全全墮入了烏黑的雨水之中。你知道沒有一種香氣可以持續。可不,她聞到幾十人同居一室的汗味,混合著開口尿桶的騷臭。勞改農場改腦改心,但改不了頭頂的天空。在那個清晨突然醒來的一刻,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仍然記得那人手上鑽石戒指的閃光?怎麽說,你想翻開這一頁?嗬,這一生最殘酷的玩笑!雨聲塞滿了她的身體,誇張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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