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近年餘虹研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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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隻有那個年輕的郵遞員,留著修剪整齊的小胡子,隻有他知道這個孤身老太太早就等在那裏,每次不等敲門,她的門就開了;幾乎白盡的頭發盤在腦後,刻滿皺紋的臉毫無表情,接過他遞上去的一疊郵件,那張臉回到更深的冷漠裏。賭氣?似乎人人都欠了她的信。郵遞員想笑,聲音塞在喉嚨咯咯響,他低下頭趕快走開。她每天都能收到六七封信,有時更多,在這難得寫信收信的街坊中儼然是郵件大戶。大部分信來自大學中文係和文學學術刊物。別的老太太打麻將上戲院練氣功抱孫子享清福或有幸做兒女的保姆用人,她不。

    烏磚黑瓦的房子長滿青苔,一個個小廚房伸出原就狹窄的弄堂,郵遞員小心繞過破筐爛罐,每家門前放著待清理的馬桶,飄來一股新鮮的糞臭,他重重地打了個噴嚏。清晨街上衝過汽車摩托喇叭聲,近在咫尺的市囂一點一點匍匐過來。

    她掩上門,給自己一個聽不到看不見的空間,很安謐。其實她也清楚自己不過是在內心硬撐出一片安謐。她端坐在桌前,從抽屜裏拿出剪刀,小心地剪開信邊,一絲不苟地把信按一定的順序攤在桌上——按大學與學術機構的名氣排,老花眼鏡把她的臉推遠,和紙上的字、標點符號保持一定的距離,使她有足夠的耐心,取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那筆記本質地優良,硬殼綢麵,內頁有些泛黃,經曆了不短的日月,但保存得很好。這雙枯瘦的手,老年斑也沒能蓋過魚鱗一樣的傷疤和厚繭,仔細地編號記錄信件做文章的摘要。整個陰沉的上午,密密麻麻地在老式的派克金筆下滑入清秀而齊整的字跡。

    磨得光滑的椅子,殘剩的漆被新漆覆蓋,新漆又被落入同樣的地步,這恰如深淵上空肯定的決心,忍耐力的象征。她坐在這把椅子上,一個小時一個小時,日子艱難地從黑暗中掙紮出來,又必然無可奈何地退回黑暗。日常生活中的煩瑣無聊,常會帶來片刻背棄荒涼悲號的黑暗,那是她不願觸動的記憶。她很少出門。一個衰弱的老女人在遍地嫩筍似的年輕女人擺動的曲線之間,逝去的年華隻留下徹骨的仇恨,黃土已越過了她的胸口直撲咽喉,她對自己並沒有憐惜,也沒有審慎的假定。倒掛鳳尾在玻璃缸裏慢悠悠地遊著,天生不成比例的燈籠掛在頭頂,一串串水泡從一張一合的嘴裏扔出,擦著燈籠散開。玻璃杯子上沿沾著細小的水珠,有的積成一滴重又掉進水中,被倒掛鳳尾吸入體內。或許曾有池塘冒著輕煙霧氣,越過蔥綠的樹叢,匯入雲端。虛假的強徒,可敬的弱者,誰又會懂得呢?至少現在這小屋的薄門給她安全、自由甚至愉悅。每個陰霾的下午,重讀筆記,有時按號碼找出舊信,好比在泥淖的混亂裏看到神示的光芒,一瞬即逝的寬慰掠過她的臉上,皺紋像燕子來去的線條,偶爾一些活潑的幻影會從官樣式的句子中跳出來,她的眼睛變得像冰一樣發亮,這一切在點明一個久存於心中的預兆。她幹癟的胸部觸到桌沿,信從她的手中一封封攤開,如魔術師心愛的紙牌。

    1

    勝利東返人士,艱難竭蹶八年,見十裏洋場繁華如昔,感慨油然。餘某日被友強邀至卡爾登舞場。仕女衣服麗都,霓虹奇彩炫目,嫵媚而睇,狐步而舞,令人心蕩神迷,目不暇接,友人忽指舞池中一翩躚麗人雲:知否,知否,此即淪陷期上海著名女子餘虹,筆彩華美,顧盼風流,人若其文,可謂才貌雙全。友又雲勝利後上海市黨部擬檢控餘虹與偽逆關係。詎料接中統指令,謂餘虹乃我方同誌,地下工作厥有巨功,此案遂寢。嗟夫,如此天生尤物,必應亂世而生;世亂無已,未知禍將及於何人耶?曹菊仁著《文壇秘辛》。民國三十四年香港五洲書局版。第二十八則:“驚鴻一瞥見才女”。此書紙張粗劣,印數極少。唯其中涉及汪偽時期文人活動諸則,鑿鑿有據,似非向壁虛構。筆者曾在倫敦大學東亞圖書館珍本庫見到一本,該館拒絕筆者的複印或照相申請,無法複製供各位同人行家甄別,憾甚。

    二

    黑暗漫不經心地走向她,她沒有點燈,一堵青灰色的牆,逐漸打開的月光像刀子插在牆上麵,緊掩的窗簾難以抵擋那已經不太近的凶戾之氣,隔壁傳來小孩類似笑聲的哭啼,使整條裏弄僵硬的外殼更加真實。她已不像當年那麽害怕黑夜了,平躺在床上,她從容地回憶郵件中那些千瘡百孔、但仍然揮發著墨汁香氣的詞句,滿足的感覺便在臨睡前拙笨地來到她可憐的心中。問題是她太容易被驚醒,夢與現實的齒輪相互齧咬,白發紛亂散在枕上,她隱匿在發絲之中的臉龐蒼白無力。時間之流毫不退讓、頑固地隻朝一個方向行進,她無法控製那冰涼的流動。

    敲門聲是在一個初春倒寒天冷意徹骨時響起的。

    她蜷縮在床上,像蹩腳的雕塑家堆起的塑像。不做夢。夢輕俏的拇指輪換著收集殘跡,隨心所欲,也可以說無意之中把她變成一個攥緊的戒備的拳頭。她對自己看得清楚,同時理所當然地不想看清楚。敲門聲又響起。她動了一下,並不是倨於見客,隻是上床好不容易等著冰涼的腳暖和過來,不想讓不速之客叫起,在這春寒之夜。室內彌漫著一股黴濕味,像監獄農場,那時她還不老,能抗得住比風寒銳利百倍的痛苦。她在小得轉不開身的廚房與一間做臥室兼書房客廳的拐彎處停住了,回視房中簡單的舊家具,四壁光光,如一個洞穴,在燈的陰影深處,出現一叢逐漸萎謝的桂花,繞在花的折疊之中出現了久違的歌聲,就在床的那頭。她為自己的下意識感到莫名其妙。今夜是有點特別。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2

    中國文學研究權威伯克利加州大學白智教授在《東方學報》著文討論餘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cyril bert,the fpping wings:yu hong the forgotten feminine feminist,oriens extremes vo14,no5,pp,225-140該文認為中國現代女作家比男性作家優秀,男作家的靈性常被各種世務俗念壅塞,或受實際政治操作所累。而五四以來女性作家冰心、廬隱、淦女士、淩叔華、張愛玲、餘虹等,語言自然流動,對漢語之再生比男作家更關注。白智教授對大陸文學界重視餘虹表示欣慰,並說夏誌清(tchsia)五十年代末推崇張愛玲,過了二十年才在大陸得到反響;他推崇餘虹,僅兩年就催動了大陸的餘虹熱,此乃中國文學之幸。

    三

    他拿起雨傘,沒向我告別便離開了長椅,走出二三米遠,投來厭恨的目光,那麽陌生,直到這個時刻我才有些明白,一個月來他躲著我,不見我,真像曼玉告訴的一樣。昨晚曼玉扔下的檀香木扇子,像她周身散發的精靈般的氣息,女人比男人可愛是天經地義的呀,即使女人有這錯那錯,也比男人強十倍……

    “你為什麽要把我逼瘋?你裝好套子讓我一步步鑽進去。昨天我一個人坐黃包車去赴宴,你來晚了,拉開舞伴就在大庭廣眾中對我發狠。”

    “懷月,”他從夢中把我叫醒,我的白紡綢睡衣被拉開,他正用嘴唇輕輕吻著我沾著點點滴滴淚水的脖子。

    ……

    女孩幾乎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接著聲稱自己如何喜歡這一段。燈光照著女孩鮮紅的薄毛衣,細長的脖子戴了一根銀項鏈,五官極像某一個人,但沒有那雙憂鬱而安詳的眼睛、瘦弱細長的手指,當然也沒有一張波蒂切利畫中的臉。哦,波蒂切利,疊印於一層層欲死不得的痛楚的顏色之中,旋轉的水是從哪裏來的,又回複到哪裏。打個比方,很像此刻她揣摸女孩聲音動作的方式,女孩非要扶她坐在那把唯一的舊圍椅而自己選擇坐在床上,顯然是想製造一種適合她們交談的氛圍,這還必須要有點目光隨便,那隨便不是說漫不經心,而是欽佩的注視中帶著親密的自如,“金魚真可愛,遊得多美!”女孩講話之中順便插一句。還說下次來一定帶點紅粉蟲什麽的喂它,加上她臉上的孩童般純潔的笑容,這一切的確把她引進了一個值得繼續走下去的真實世界。她突然想到自己一生中也有過如此麗人相伴的時光,她的頭昏濁沉重起來。信比來客讓她輕鬆,信無法強迫她回複,來客就麻煩得多,難以說清深沉的健忘是時間煉製的技巧,還是應該歸於有意的錯誤和混亂,在這樣一個晚上,她的背緊緊地靠著椅子,發現自己是個完全不願意和任何人交談的人。

    幸好,能直接找上門來的人不多,一年半載或許有一個。舊相識老友早就星散,死的死,死了不再說話;活著的,卻已怨恨太多,不堪回首,各走各路。那些在辦公室高聲喧嘩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用說見過她了。她離開時,出版社還叫作“紫星書局”,而現在名稱改,領導改,同事改,地址也一改再改,舊跡在流水中銷聲匿跡,誰還記得一輛軍用吉普把她帶走的那個亂雨紛紛的早晨?恐懼自然地積留在逝去的烏有中,一年年順春風浮升開去。隻有給她轉信的門房、寄工資的出納,知道退休名單上她現在的地址。

    女孩從一個大牛仔布包裏取出一本黑殼的舊相冊,沒有打開,而是抬起臉來柔和地看著她,說了下麵這句話:

    “你當然有她的照片咯?”

    她沒有回答這樣具體問題的習慣,或者說女孩提及的名字再加以那種自然而然的神情一下把她拋到她不願意置身的水中,那濕漉漉的滋味,需要一個人好好躲起來才能清理幹淨。

    “沒有,我沒有。”她幹脆而冰涼地說。

    女孩分辨出她掙紮的痕跡,說對不起,我剛才忘了,都說您的材料已經全部散失。這才打開相冊,挪了挪身體,把相冊放在兩人之間:她椅子的扶手上。

    在她的老花眼鏡下,一張已經很陌生的臉飄浮出來,細白的皮膚下仿佛可以捕捉新鮮的血脈,仿佛在證明具體而微的一個眼神,一聲輕輕的叫喚,那個時代的裝束發式,那個時代的動人青春,在這把應該扔掉的木椅的扶手上,整整半個世紀突然通過一張泛黃的照片倒翻過來,這動作過於急速、輕易、徹底,她措手不及,感到自己要暈倒。但大半個世紀的習慣指揮著她的理智。“不太清楚了,您看這四個相角,是我重新貼好的。”女孩的聲音像一隻小蟲子嗡嗡響在她的耳邊,她取下眼鏡,那件緊裹在身上的絲質藍紫花相互纏繞的旗袍、卷曲烏黑的頭發變得模糊不清。女孩翻相冊的手停住了,塗了淺淺一層玫瑰色指甲油的手指擱在枯黃的冊頁上,像一枚枚象牙別針,把她一動不動夾在那兒,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房裏昏暗的燈光避開她,有意把她留給慢慢潛上來的黑暗。

    3

    現代文學史界大多數人的意見,認為餘虹屬於“新新感覺派”,著眼於餘虹繼承了劉呐鷗、穆時英等人致力的都市。上海師範大學中文係陳知山教授最近提出不同意見,他指出餘虹的情節緊湊,色彩濃烈,語言華美,其性描寫常涉頹廢而不避,與當時國統區徐、無名氏等人風格相近,而青出於藍。餘虹最著名長篇《霓虹之都》(一九四五年)以日偽期上海舞場男女情愛與政治糾葛為背景,隻是一種曆史“錨定”,徐《風蕭蕭》,無名氏《野獸、野獸、野獸》,也都以當時政治活動為戀愛故事背景,實為當時風氣使然。餘虹應視為海派文學的最後異彩。摘自陳知山《餘虹流派歸屬質疑》,《現代文學研究》第四卷第六期。陳教授以博學知名海內外,卻沒有指出他的理論本有實證基礎:徐遲至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於一九四二年才離滬,餘虹創作生涯從這一年進入成熟期。每期發表餘虹作品的《紫星》雜誌社主持人陳雯人,曾為徐密友,當時上海報刊甚至稱餘虹為“紫星女”而不名,其中師承關係,極可尋味。——筆者注

    四

    白色的藥粒含有頑強的推動力,替她驅走了又一個無眠之夜。一個年輕女子和另一個年輕女子猶如兩麵相對的鏡子,身影重合在一起,她躲在安眠藥裏裝作沒看見,柔軟的白色房子,透明地把那個夏天的傍晚還給那個夏天的傍晚:

    哦,是你,真好!她被開門聲驚醒。她病了,躺在床上。空氣裏飄過來一片淡雅的桂花香味。你的聲音甜潤,說費盡力氣才買到桂花,跟第一次來雜誌社一樣,憂鬱的眼睛微顯羞澀。其實打動我的不是你對我執拗的崇拜、對文學的熱愛以及你的聰慧,而是你有一張波蒂切利畫中的臉,從海波聲裏誕生的女神,那致命的臉啊!

    玻璃缸裏兩條珍珠鳳尾相對嬉戲。你看著看著掉下眼淚。當我告訴你,我的未婚夫對你來說不是一個問題,其實他從來也不是你的障礙。好吧,他離開了我,你來了。

    夜上海夜上海

    你偷走了我的心

    ……

    全是因為有了你還是其他?

    全部,像你的全部一樣。溫情脈脈的歌聲撫摸著一雙握著的手,女人們特殊的語言相互探望,孤獨縮小體積,內疚地把光線投向玻璃缸裏的魚兒。好的,就這樣喃喃自語:一個美麗又格外傷感的時刻為什麽應該停止?

    中午太陽直射下來。屋子裏的黴味固執地盤桓在衣服被子鞋家具三合土地麵上,附在她一身鬆弛的皮膚上。快七十歲了。老編輯中,通家多矣,專家難尋。“詳盡地占有史料”這專家第一要求,她當之無愧,而且旁人難以超越,她的沉默令文學界迷惑不安,猜測紛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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