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康乃馨俱樂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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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整個文壇都傳遍了我的女友試圖用色相贏得獎而自討其辱的故事。
兩天前,這個城市的權威性報紙《城匯報》發表了“本報特約記者”的文章《敦促康乃馨投降書》。從此文對昔日好時光的眷念之情看,人人都知道是汪大評的手筆。但片斷的抒情不過是佐料,整篇文章慷慨激昂,篇首篇尾警告說這個城市現在各種惡勢力猖獗,尤其罪行累累的是一個所謂的“康乃馨幫”,許多假作伸張正義報私仇清私賬的暴行都是這夥匪幫幹的。這些魯莽女人自居於法律之上,誹謗司法機關,認為隻有她們才是正義的代表,手段惡毒無所不用其極,一枝枝燒焦的康乃馨幾乎到處可見,怒放出罪惡的芬芳。這是重複曆史上形“左”實右的錯誤,其目的正是破壞我市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一切熱愛城市的公民必須立場鮮明地申討舉報。幫匪的親友應當勸說她們自動投案,幫中受蒙蔽而犯過一些罪的成員,應立即到公安局自首。我們將實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反戈一擊,既往不咎。至於極少數臭名昭著怙惡不悛的匪首,曆史上一切被打倒的反動派在朝她們招手。等等,等等。
是你啊!汪大評見我走過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早就聽說你了……我們是老朋友了?!他的臉很快從驚慌轉為長者的矜持和有分寸,穿著睡衣褲的身體挺得直直的。
我沒有避開,我大把地搖了搖他的手,說認識就好,認識就好。
鬆開他的手,我笑了。他睜大眼環顧四周,無法控製的一種神色一下抹掉了他好不容易武裝起來的精神。幾個女人的手摸著汪大評蒼白的臉,他閉上眼睛,舌頭卻在嘴裏絆跌,結巴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句話。
男人最擔心被女人摸臉摸頭,真是不假。已經讀到此段的各位女士不妨試試,隻要不讓男人知道是我的經驗傳授,就肯定靈驗。
貓繞著他走,突然“叭”的一下扯下他的睡衣,圍觀者在屋裏屋外歡叫,口哨聲,掌聲。
“用家夥!”有人叫道。鐳射鏡照住汪大評,壁爐裏的火把一張張臉拉長,變方,半是紅光半是綠光。一把大鐵剪刀遞到我手裏。身高178公分的妖精和債主抓住汪大評掙紮的雙手。貓接過我手裏的大鐵剪走上前去。汪大評盯著大鐵剪,喉嚨裏吐出不成音節的聲音,一陣怪響。“哢嚓”一聲,他的一撮毛發落在地上。他呼吸噎住,極為識時務地跪在了地上。
樓上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幹得好啊!你也有今天,我早就想把你……”汪大評的老婆頓了一下,接著衝口而出:“把你的東西當神位供起來。”
“下來。”我的手向她揮動。
她的頭縮回閣樓裏。可不一會兒又伸出來,哭,鬧,號嚷,既是為汪大評求情又像落井下石,聲音聽起來很刺耳。
我的心一下退回到我隻求忘記的多年前,心境頓時糟透了。我對貓說,“我先離開了。”走了幾步,我又著重加了一句,“隻是嚇唬他一下,別讓人真以為我們是暴力幫派。”我回到汽車裏獨自坐著。
第四節
街上,法國梧桐被月光渲染成一棵棵畫中之樹。這時節是春季,也可能不是春天。這不明確的季節,到處出沒閃現一些小小的飛絮,每個街角、下水道、垃圾筒、屋頂都可能見到。風把飛絮吹成一組組自由的花邊,鑲嵌在路邊。
俱樂部的會歌震動圍牆內的萬年青和越出牆炸裂的石榴;
不騎木驢遊街,
不背石磨沉潭。
嗬,風水輪轉,光陰怎會如此善察人心!
現在,世界已到了讓世界來承受一切的時候。
“眼鏡蛇”幫隻會使砒霜、毒藥,開冷槍。“白癡”幫尚可稱道,他們每次抓雙數,讓其進入擊劍場,最後讓勝利一方用藥水給對方的臉上留下記號,使城裏多了些夏天也戴大口罩的人。我們不齒與這城市中的那些自以為也在替天行道的幫派同列。我們是個理論嚴肅理想崇高的組織。我總是最後一個發言。
“怎麽樣?”我問從汪大評家出來走在最前麵的貓。
“不經嚇的東西!”拉開車門,貓罵道。
汪大評再次被提起來靠牆站立。不知是否太傷自尊心或是那玩意兒越嚇越小,他改成不屑一顧的態度:看你們要對我幹什麽?這突然轉變的態度,貓說,當時我還給他多打了幾分。
那把大鐵剪舉了起來,輕輕地碰了一下汪大評的大腿,鐵器的冰涼、鋒利使他騰地一下離開牆,向窗外猛竄。不過沒跑得了,他的身子被妖精強勁的胳膊死死鉗住,奇怪的是這時他兩腿間的東西卻硬了起來,如一支等待出售的槍。
喝彩聲又響起。
貓手中的大鐵剪像手指一樣張開了。
本來混亂喧嘩的房間,驟然寂靜,如無人之境。
大鐵剪對準。
汪大評“吧嗒”一下,頭垂到一邊,眼睛翻了翻白眼,整個人滑到地上。妖精低下身子,摸了摸汪大評的鼻孔:氣還在出。
貓指著汪大評身邊的大鐵剪,對已經停止哭泣的汪大評的老婆說,這下你不就有辦法了嗎?愛怎麽樣都由你,我們的慰勞就到此結束了。
“但是,”我強調說,“我們不屑於消滅或損傷人的**的方法。”我感到我的腦子又被切開;掛在壁爐前傾斜的塑像,口哨與哭聲互相調節節奏,模糊的臉在黑夜裏輪換主角,“不經嚇的東西”——貓事後說的那句話。我的手不太自然地在空中劃了兩下,仿佛把腦子騰空、搗整清楚一點:
“我們的目的是改造社會,用我們的榜樣感化市民,把他們從各種絕情絕義的桎梏中營救出來。像昨夜這樣的特殊行動隻是不得不做時才有一次。我們相信精神啟蒙才是根本的。”
一個個酒杯,在空中旋轉,酒拋灑成奇異的圖案,香氣溢滿空氣。占了整一麵牆的玻璃將整個夜空投在我們身上。
像一輛顫動不已的風車,空間在一點點變大,同時又在一點點縮小。
我來到債主麵前。
我知道有些女人的親吻,近似海藻的氣息,有種不可告人的**的誘惑,讓人蛻落一層皮露出第二層皮。似乎占有她們妖冶的麵龐,我就真正戰勝了以前隻能給我苦惱或瘋狂的世界。
我取下圍在頸上的黑綢巾,用來遮住債主的眼睛,在她腦後齊肩的頭發上係了個結。她臉頰上的皺紋在黑綢巾裏若隱若現、輕輕顫動,她的雙手無助地伸向我。
在屋頂玻璃房間的裏麵,債主坐在沙發形的竹椅上,我在她麵前蹲下,把她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然後我拉開她胸前的拉鏈:已經毀損的青春,頸上肉感的圓紋,耳旁和唇上的痣,鬆弛的嘴唇不再鮮豔,這一切都讓我著迷,使我心動。我多麽厭恨和膩味女人特意延長的青春期必然有的脆弱、偏激、濫情、毫無決斷和抑止力等毛病,我一向對年齡較大的女人藏有不可名狀的**,終於被她引發了,其實債主年長於我僅僅十歲。
成熟的美不可多得,曆經滄桑的沉著和智慧,使它別具風采。我真不明白為什麽女人一聽見“四十”“五十”就直打哆嗦。
我拿起這麽一隻經曆了歲月的手,貼在臉頰。我的微笑兼著輕聲哭泣,喃喃低語;她的眼睛裏布滿神秘的通道、神秘的梯子。我隨自己走進去,爬上梯子;一段起伏與另一段起伏纏在一起,盤繞我的心是一係列近乎抽象的形象:那越出酒麵的遊泳,那一次比一次長久的拋起,各個部位打出的節奏,敲擊在最敏感的點上。修長的手指,光滑如玉的腳趾,嗬,舒軟甜潤的舌頭——我生平最偏愛的器官,猶如一隻隻小小的白鼠,穿進穿出身體。“像小時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撕碎又粘合另一個人時一樣,”債主喃喃地說,“我感到全身在水中。”
我驚叫,我的小白鼠啊,一直飄馳在血液起伏的波浪上,不需要找到岸,隻要在浪尖頂端!
第五節
連著三個月,虹口地區的居民每天擁擠著看幾十輛卡車浩浩蕩蕩開過,車裏都是死刑犯,當然還有荷槍實彈的衛兵。卡車向靶場駛去,那是開花落地的好地方。自19世紀末期起,那兒就是一個極奇怪的熱鬧中心場所,每次槍殺或斬決犯人,事前就已圍得人山人海。
20世紀某個年代,有一次,幾輛卡車快到靶場的拐角,中間一輛卡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情況,死刑犯忽然與衛兵廝打,搶奪了衛兵的槍,前後卡車的衛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衛兵們趕快把槍口對裏,怕自己車裏的死刑犯也動手。
壓隊的軍官帶著隊伍奔上來,一路狂喊“跳!跳!”
被纏住的軍人放棄武器跳下,衝鋒槍、機關槍的射擊聲像節日的爆竹。大約十分鍾之後,慶祝儀式才告一段落。硝煙漸漸散去,彈痕累累的卡車上堆滿形體不全的血肉。清點屍體才發現有三個倒黴的年輕士兵,沒來得及放開槍跳下車,他們身上的槍洞最多,兩邊都朝他打,正反都打爛了。血從車上狂湧下來,染紅整整一條街麵。
血腥氣像當年一樣頑強地停留在街道上空,濃縮在蘋果、梨子、櫻桃裏,浸入玫瑰和十裏香中。終於,人們忍受不了某種暗示或需要,他們過節似的奔出家,從一條裏弄串到另一條裏弄,來到大街上,他們已像圓白菜一樣團結。
這是一個集體的狂歡,這個城市需要刺激就像需要雪裏蕻鹹菜和臭豆腐乳。在太陽升起和落下之時,他們喜歡聚集在甜愛路和四川北路,有時在蘇州河四川橋屯集,交頭接耳,傳播通過各種來路不明的最新消息,趁機菲薄別人的妻子或女友,勇敢點的人用手用胳膊,有意無意頂頂碰碰良家和非良家婦女的局部,或者像獻寶似的猛地從身上掏出玩意兒,嚇唬放學回家的少女。或者幹脆更下作,紮堆兒商量如何寫匿名信。
這些一向循規蹈矩的市民們,已經變成每日要靠犯規來刺激的球員,他們以栽害他人為樂,以逼人發瘋為驕傲。少數人趣味高雅,從比較睡過的異性生理心理發展出新學科“比較私通學”。自然由此出現了報仇的需要,於是幫會與各種互助組織或同道協會應運而生。
三五成群的人們,臉上神情可笑又極其認真地議論著蒜皮類的大事。這個城市看來是出了毛病。類似半個世紀前發生的那些場麵,已經注定這城市總有一天神誌不正常,未見諸史書的腥味,把這城市的光榮曆程染得可疑。而現在,罪惡正在使這城市血壓增高。
我忽然明白了多年前我那真假莫辨的遭遇,也與這城市有關。
我有意丟開同夥,避開人群,一個人走在陰森森的街上。天上下起毛毛雨,一會兒停,一會兒下。走了很久才意識到頭發、臉、衣服濕了,我的腳試圖繞開路上發黑的斑跡,可是沒用,髒物不斷粘連著我的鞋,而且又開始呈現鮮紅的顏色。一個弄堂連著一個弄堂,我看不到撐著傘的人,家雞野貓,甚至烏鴉也提前撤離。
樹木和房屋都歪斜著,等待一場巨風驟起。
第六節
為什麽他們不關上房門?光滑照人的地板映出我哆嗦的身影,移向他們向我招手的地方——床。
我拚命跑,跑在廣場上,混在陌生人中間,我開始哭泣。
“我養女兒就是為了我喜歡,我養兒子就是為你媽高興。”他捧著我的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她在陽台上搗碎紅辣椒,或許是由於辣椒的刺激,她的臉紅潤,但那聲音的細柔卻是她自己的。紅辣椒已搗成粉末,她不進客廳,那僅僅因彎著腰而需要抬頭的一雙眼睛,含而不露地朝玻璃窗裏掃了一下,其實什麽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就是那雙盯在我身上的眼睛,仿佛又在看著我,折射出西南邊陲那座我想忘掉卻永遠忘不掉的城市夜空幽藍的光。
他的身體離我隻有一尺之遙,他似乎是在猶豫,並驚異我眼裏突然閃出的那股渴望之火,怎麽會即刻熄滅?我臉上沁出了汗珠。
他退後了一步。
我企望他就這樣退,一直退出我的視線。
究竟誰是我最早的老師,教會了不是我當時那個年齡應懂得的一切知識和遊戲,並讓我一直在恐懼中成長?究竟誰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我和古恒**時,古恒無休無止地談論這些問題,由於傷口的創痛,我緘默不語。古恒伴隨著折磨心理的追問,不僅給他自己狂熱的想象增添燃料,而且導致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些問題,認同了提這些問題的人對我的**。
怎麽會想不起來?古恒先試探,然後真正憤怒地責問,認為我故意不說。古恒那張混雜邪惡與天真的臉,此刻瞧起來真的心裏難受,像有人抄襲了他更隱蔽地抄來的詩句。
我是真的記不起來,一切朦朦朧朧,一切不該發生而發生的事,一切該發生而沒發生的事。他是我父親,而她是我母親。應該是,如果不是,那又是誰呢?我披上衣服,坐在離農田不遠的房子裏,我真的願意這麽喪失記憶,永久喪失。
鷹頭笑嘻嘻地說,你該不是在這兒等我的吧?
哦,真是巧事!我答道。我知道單獨麵對這種幫主人物是危險的。
鷹頭下身穿了條緊繃著屁股的牛仔褲,上身白燈籠衣,腳蹬長及膝蓋的淺棕色皮靴。“我們真該攜手並進,你瞧,血水都濺到咱們楚楚衣冠上了。”他第一次用如此文雅的言辭,與以往不一樣。
我笑了。當我揭下帽子時,他建議我和他何不進這空無一人的路邊酒吧間裏喝一杯?我點了點頭。
十來個鷹,他的隨從,即刻變成侍者,為我們放上音樂,端來進口的德國黑啤酒。
“我討厭這音樂,”我喝了一口冰凍的黑啤,放下杯子,開始了我與鷹頭的談判。
狂躁的近乎語錄歌的曲子換成柔美的歌劇,像是我曾經喜歡的譚盾的名曲《一向落索》。鷹說,“這不錯了吧?!”
“是的,我們都進入了舞台。”我在這鮮花枯槁但桌布潔淨的酒吧裏,在小提琴和大提琴、雙簧管不停催促下,沒有斷然阻止鷹靠近我。交流是必要的,許多事都在交流中得到解決和進行。我的聲音鏗鏘有力,婉謝著溫暖巢穴外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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