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康乃馨俱樂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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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清晨,我醒了過來,仿佛和以前的每天早晨醒來一樣慵倦懶散。但又與以前不太一樣:窗外溫柔的綠色淌入我的眼裏時,我感到了樹葉把風帶動,漣漪在一次次撫摸窪地裏的水,烏雲像一座座相連的山,移動在田野上。我鐵定了心,得改變這一切。首先我想到的是搬家。但出去轉了一整天之後,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一是一時找不到比我目前住的更理想的房間,二是我想,隻要我留在這兒,我就會再拿起筆。

    這是一個應該記住的日子:我不僅將床、桌子、椅子掉換了位置,而且把房間清掃得一幹二淨,達到了重租一個房子一樣的目的。

    門外小路上響起了腳步聲。我定了定神,與其受門外一陣又一陣腳步折磨,那麽還不如幹脆將門打開。那是個多雨的季節。幾天不見,他大大咧咧地回來了,手裏挽著一個身段修長的女人,兩個人互相注視著,欲火的熱浪,煽得我和一直敞開的門直搖晃。古恒看也不看我說,外麵空氣新鮮,你出去散會兒步好嗎?我說,不明擺著外麵在下雨,你們才跑到這屋裏來的嗎?而且我在寫作,我不想中斷。

    喔,真的,古恒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好像突然明白過來。真對不起,我忘了。那個女人看著我,古恒對她說,這是我妹妹。她心腸最好,待我比我媽還好。好吧,你繼續寫——你不會回頭的,對嗎?!

    他們鑽入了薄薄的蚊帳裏。我背朝床,但比麵對床更難受。一層蚊帳之隔,或許算是古恒對我感情的一點照顧?

    我坐在那兒,筆尖在紙上劃開一道道口子,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稿子上。大概聽見我抽泣的聲音,床的嘰咯聲和嘴唇相接的吮吸才停住了。那女人說了句什麽,然後我聽到衣服的窸窣聲,不知是穿衣呢還是在脫衣。我一直不願、也不敢回頭。

    門被狠狠地甩上。

    古恒說,“你為什麽不走開,盡壞我的事。”

    “因為我並不是你的妹妹。”我的反駁,語言貧乏、無力到我為自己羞愧的程度。其實我心裏明白,我不是這樣軟弱可欺的,我不過與天下所有戀愛中的女人一樣:為了抓牢愛情,睜隻眼閉隻眼。

    人行道上,每隔一個水泥方柱,便有一條紅色塑料長椅。

    這條街,屋簷如廣州街頭一樣寬,下雨天也不用穿雨衣打雨傘。

    我和他坐在椅子上。周圍是肩並肩的商店,擁擠的汽車,三輪車以及拎著大包小包的行人。那個傍晚,天空逐漸吸收椅子上的紅色,渲染著遠近的樓房。

    這情景就像九十年代初那位著名女導演林白擺弄的鏡頭,男主人公在帶軌的電車裏看見他心愛的女人走在街上。我們的耳邊一遍遍傳來他的叫聲。因為車玻璃,因為人聲喧雜,因為所有可以導致她聽不到他的呼喚的原因,他的心髒病突發,死在追她的路上。

    剛結束的電影結尾,無疑打開了古恒與我之間的一條捷徑,他注視停在對麵站上電車的神態,使我的眼睛逐漸明亮起來。我從小就有的惡習,使我害怕自己被攝影機拍進去。

    古恒當年在我的心中和此時此刻是多麽不一樣啊!

    古恒拿著一枝白色的馬蹄蓮在我的肩上摩動;我為你寫了一首長詩,副標題——獻給人的女兒;飛機的側麵投射出虹的幻影,情況特殊時是幾個彎曲的器皿,置於蘋果的核中,置於比目魚的鰓上,閃耀在店堂強行穿透玻璃的心。

    我的臉移向他,閉上眼睛,沉醉地聽著。“這咬人的剪刀,一個裝滿紅螞蟻的杯子,”他抱住了我,手上的動作爆發到誇張的程度,而嘴在我臉上找不到家。

    他睜開眼睛深切地看著我。他忽然把我推靠在牆上,所有的力量都使在我與他分開的時間——那段空白上,他企圖用**填滿它們。我正好對著鏡子,他骨骼分明的背脊,繃著肌肉的腿和往下滑的褲子,一一晃動在我的眼裏。

    在他要進入我的那一秒,我推開了他。我承認我有意捉弄他,半點幫幫忙的心思也沒有。“聽著,”我叫他的名字,“你現在就走,離我遠些,像以前一樣。”

    “我要是不走呢?”他慍怒地係上褲子。

    我朝門邊走去。“對我說是一樣,對你可很不一樣——我不是威脅。”

    “你就這樣走了麽?”

    “當然就這樣走了!”

    我的話音未完,手被他抓住,反剪在背後,“我讓你就這麽整治我,”他把我推到鏡子前,“看著你自己,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沒作聲,他在鏡子裏的形象並不比我雅觀,他咬著牙的樣子,既狼狽又猙獰,而且很陌生。

    “這不是你的心裏話,你一直不給機會讓我表示多麽愛你,但你現在這麽做,不就是在宣稱……”他喘著氣說,“你要我說愛你勝過一切嗎?……”

    “愛愛愛,”我說,“你真是一點不變。”

    踏著一地損壞的花朵與擊成碎塊的鏡子,我拉開門。經過舞池的門廳,穿過長長的走廊,按了電梯的按鈕,在進電梯的一刻,我回過頭:古恒果然還站在走廊拐彎處,燈光下他的衣服泛出絳紅色,臉上瘡疤更加不平——屋頂旋轉紅燈正對準他。他在吼叫,聽不見聲音,但可能說的是最有意義也最真實的話。

    電梯門“哐當”一聲關上了。他怎麽在這個時候出現?這問題又跑入了我的腦子。

    第九節

    每月的中間,我在不同的日子會見一個不同類型的女人;而每月的最末一天,我喜歡選定一個特殊的地方,靜靜地想自己的事。

    這天正好是月末,我坐在大世界懸空的錐體咖啡店裏。落地玻璃窗外,西藏路、九江路上,一些人身上塗著油彩,一些人衣飾是複古式披麻戴孝。他們眼光筆直,漫步穿過街上稀疏和緊密的人群。這些做白日夢的人似乎與患夜遊症的人輪流值班,占據了這個城市不多的綠地和長椅。

    我付完賬,把小費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起身走掉時,一個一副江南才子模樣、大約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男子,一步跨上手扶自動電梯。

    我當然馬上明白了這個人是誰,我隔著假石山真蘭竹朝來人叫了一聲。

    “她是一隻烏鴉!”

    “你總能把她變得酸酸的。”

    我喜歡和債主進行類似上麵的談話,她的牛仔褲t恤衫一類的衣服是我另眼相看她的理由之一。而眼前的她眉毛添粗,塗了金屬色的唇膏,亮閃閃的,燙過的頭發一叢黃一叢泛紅。

    “女人扮男人的確不一樣。”我的聲音在我自己聽起來很高興,這使我有點意外。

    她側過臉來,眼睛看著我,嘴唇一動,沒說話,卻誘人地笑了。

    大世界極樂世界七個字,像一道斑斕的彩虹騰起在傍晚淡藍的天空。失禁舞的大型廣告滿城皆是。

    五千元一張門票。對大多數市民來說數字不小。可這舞一眨眼成了時髦貨,老年人少年人一樣發狂,通路子弄票。有趣,拿鈔票買逆時針的感覺,我們冷笑。

    我們在棋盤狀的裏弄裏穿越;在摩天大樓夾縫裏,這裏的老房子破敗,肮髒,門窗蛛網密結,許多地方屋簷遮住了天色。遠處十字交叉路口蓋住下水道的鐵板不時發出一兩聲怪響。“知道嗎,我不開寸寸笑包房歌廳酒吧。”債主踢開一個易拉罐說。她是最早扔掉醫院鐵飯碗下海的醫生。

    我笑了,說難怪牛鬼蛇都從地底鑽出來,想咬住城市的喉管。“我變我變我變變變”的詞已成為電視新聞開場白,掛在每張嘴上。那貼在地鐵火車站碼頭專做男器整直,女人陰蒂加敏的大頁廣告居然也有你債主一個。

    我還做陰陽人手術,她嬉皮笑臉,說保證器官合適,有我這門祖傳絕技,世上就多一台有趣的劇。

    道路突然寬敞,卻人聲喧嘩。我倆胡亂走到車台路和福佑路的古玩市場。全輻射燈高高低低,亮度深淺不一地照著攤位上的首飾珠寶、鼻煙壺、牙木竹雕、翡翠玉器、紅木家具,還有一些字畫文房印石、緙絲顧繡。真偽混雜,琳琅滿目。

    “幾鈿?”

    “勿要尋開心!”

    比起廣東路上的百年老店來,古董販子賊亮的眼睛更懂行情,而買主臉厚嘴更滑溜。

    我拿起一把彈簧刀,刀盒雕著一隻嬉戲的虎,刀柄刻有我熟悉的康乃馨花紋,我一按,刺目的刀刃堅挺地跳了出來。接住拋在空中的彈簧刀,我將它佩戴在我鍍銀的金屬皮帶上。

    債主在旁說,既然你喜歡男人的玩意兒,下次我就帶你去靜安寺,那兒是真正的地下黑色娛樂區。

    牛群從柵欄裏分批提出。依牆站著兩排五六十歲的男女,塑料圍裙,長條案板血跡斑斑,蒼蠅飛在人和牛之間,嗡嗡叫。鐵鉤整齊地掛著剖開了的比人還高大的一頭頭牛。

    馬殺雞鬆弛,立竿見影俱樂部,剝皮遊泳池,各種名堂的私人治療室,錯落有致,構成一個葫蘆狀的大服務中心,在葫蘆底是殺牛場,顯而易見那些逐漸年老色衰的人並非專職屠夫,但比專職屠夫更專心致誌。我摸摸腰上的刀說,郎中先生,如果你也想試試,我也可以去一次。

    雙層高架單軌環城電車,慢悠悠的,幾乎擦著馬路邊的房屋行駛,如一張舊唱片哼著一支久違的歌,樹枝不時遮擋車窗玻璃,混雜一塊一塊淡而無味的燈光,細長的蘇州河流瀉到唱片上嗚咽起來,岸兩邊狂舞的風,夾著刺耳的笑聲,把我結結實實框住。

    “你比以前更快樂嗎?”我撫摸玻璃窗上一個幽靈般的人影。

    “當然,那還用說。”我急不可待地替她回答。

    第十節

    嫋嫋升起的煙霧之中,父親與母親坐在對麵,以我少見的嚴肅麵孔盯著我,隻有當窗外的天空接近淺紅色,他們臉上才掛著枯淡的笑容。我頭輕,腳也輕,感到空氣也輕。這種雲煙的最新產品,抽了兩支,香氣就不離開,在我身上的一些角落找居留點。難道我是真的想看見他們?

    善開玩笑,是他自然的天分。就這一點,使她迷上了他,上班他們在一個辦公室,回到家,他們又在一起,不在一起時,她的心卻跟隨著他。因此,他們之間究竟相互憎恨到何種地步,不算我在內,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可以想象。玩笑開了幾十年,到了這個份上,他總指著窗台上的一盆從不開花的仙人掌,說你對它發火吧,罵、打都由你。於是她就把氣發在這個象征著男性器官的植物身上,有一次,她獨自在房中對著仙人掌吼:給你個麻雀屎!他聽見了,說,作為植物,謝謝佳肴美味。

    我翻了一個身,母親的眼淚像一條河涓涓淌著,然後,像一個小水溝,最後成為僅僅暴露著被水衝刷的光滑平坦的枯石。我的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裏。

    嗯,就這樣,我嘴張開,在童年的深處,窒息,興奮,那是革命取得成功,全國無一處不紅彤彤之時。

    是什麽聲音讓我停止前行,電話,或是門鈴?

    我微微睜開雙眼,回憶正趴在床頭,我想伸出手去撫摸它,可我突然一腳踢開了它。“哇”的一聲,它跑開,帶著忐忑不安的目光。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滿足我,更不用說一個男人,而我還自以為滿足,這不顯得可笑嗎?!

    “叫他走!”我大聲說。

    隔了一會兒,有聲音答道,“他不走,說一定要見您。”

    古恒被帶了進來。我從臥室通向外間的百葉窗望過去,他站在一幅高行健的水墨畫前抽煙,臉側著,看不清神情。

    大約兩三分鍾後,他似乎是抽完了煙,掉轉過頭,朝臥室走來。他滿臉是笑向我的床靠攏,正要接近我時,回憶汪汪叫了兩聲,露出鋒利尖硬的牙齒,特別是死死盯著他的一雙眼睛一閃一閃,他打了個寒戰。

    “我的天,你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個母夜叉看護?!”這是古恒再次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

    “關你什麽事?”我坐在床沿上,正在套黑色的長絲襪,“誰讓你闖進來?”

    “是呀,關我什麽事,關我什麽事……”

    我當沒聽見古恒念經似的嘀咕,用手揉了揉臉,推開落地窗,到寬敞的圍廊上,隔著潔淨的玻璃看出去,天似乎剛下過雨,黑油油的一片。

    下了樓梯,我出了門,來到花園裏一塊不太整齊的呈淡青色的石頭上坐下。回憶躍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抱在懷裏。

    黑色的窗框內落地白窗紗微微拂動。花園裏樹木蔥綠,花朵長勢不錯,尤其是那像血一樣紅的小碎花,一年任何時候都在開,同時也在敗落。二層高的小樓房爬滿常青藤,草坪整齊,緊貼地夾著幾枝柔弱的勿忘我,晶瑩的露珠在閃動,陽光從鬆柏、樟樹、梧桐的枝葉間漏下來,但雲山已經峰踴堆迭,恰似我鬱悶和狂躁的心情。

    古恒的臉從玻璃窗框裏探出來。一個他從前的女人,現在正坐在這樣一幢花園房子草地的石頭上,穿著齊膝蓋的深黑色絲襪,淺黃色的皮膚,**著部分上身和下半身,頭發已到了不能再剃短的程度,懷裏抱著一條黑色大狼狗,在這麽一個時而陰霾時而陽光乍現的天氣裏,又是這樣一個潮濕的上午,空氣裏到處都蕩漾著透骨的香味。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在後來最後一次見麵裏,他言稱他就是在這個時刻進入了非他所能控製的莫名其妙的情緒的。

    我第一次聽見古恒叫我的正式名字,他從來都叫我一些由他自己發明的怪稱呼,諸如葡萄紅、不願受氣小青蛙、六六順之類。他從樓上下來,站在離我不遠的樓門門框中間。我仍背對著他,沒有回身,僅打了個哈哈,算作回答。

    “你能對我好一點嗎?起碼讓我可以接受。我已經離婚了。”他一手撐住門框,一手放在腰上,“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我說,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別來找我。我派去調查的妖精昨天已向我報告:古恒突然出現似乎沒有什麽背景。那就更沒必要打交道、往來了。

    “你聽見了嗎?我已經離婚了。”

    我當然聽見了。我心想我都不知道你跟誰離的婚。

    “就讓那種東西——操你!”他等了很久後,突然粗魯地吼了一聲,報複我的沉默。

    我站起身,回憶搖著尾巴,在草地上與一條不知從哪裏跑來的小花母狗親熱地對視。我告訴古恒,他若打算決鬥,就少在這兒和我囉唆,“過橋去,他們的地盤在江對岸,老開發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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