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們共同消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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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傍晚霧氣翻卷,尹修竹奔回學校時,她頭發都披散了,本來用了一條絲絹綰住,現在絲絹不在了,風一吹,頭發就亂如野草。她心裏肯定,陸川躲開了她,早已回了學校,有意讓她在外麵亂找整整三個小時!她氣喘籲籲地奔進學校大門,校園依然是空空如也,沒一個人影。這是暑假,學生全都回家了,老師也走了,就他們倆借個理由晚走,留下兩個人在一起。
尹修竹朝教師宿舍那一頭奔去,兩棵樺樹後的一片黑瓦的平房,四周有圍廊,藤蔓依架延伸。中間是個小天井,玫瑰依牆爬著,開著粉紅的花。在二十年代,師範學校的老師待遇算是比較好的,在這個偏遠的北方省份,這是最高的學府之一。她朝陸川的房門砰砰砰打了一陣,沒有任何回音。那麽陸川真不在?她背靠廊柱,一著急,氣都接不上,心跳得急促,眼前冒出金星。
這時她感覺背後有人,那緩慢的腳步不陌生,緊跟著聲音就到了:
“尹老師,怎麽啦?”
不必看,她就知道那是門房老李頭,她一直想躲開的人。整個校園一時全部留給她和陸川,偏偏這裏還有一個老李頭和他癱瘓的老婆。人說老李頭是校長家的老仆人,他做事仔細負責,對人也不錯。不過在這個特殊時期,對尹修竹和陸川來說,老李頭有點礙事,他們平時裝作看不見老李頭,老李頭也知趣地裝作看不見他們,大家避了解釋的窘態,也算過得去。不過現在,尹修竹想,隻能問他了。
“你看見陸老師嗎?”
老李頭說:“今天中午起沒有看見。”他的臉色挺認真的。今天中午當然是他們倆一道出去的。
“我是問他有沒有回來。”尹修竹急急忙忙地說,她轉過圍廊,到天井裏。
老李頭看到她真的著急了,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他回來。”
當時,是她叫陸川躲起來的。她說,“我背過身三分鍾,你好好躲起來,我肯定不要三分鍾就可以把你找出來。”
陸川說,“不行,你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然你還是聽得出我藏在哪裏。”
尹修竹說,“沒問題,全按你的做。我一樣還能把你找出來,你別想躲過我!”
可是尹修竹在山上來來回回搜尋,就是沒能找到陸川。她喉嚨都喊啞了,腳也走痛了,一身是汗。
尹修竹與老李頭把事情原原本本這麽講了一遍後,站了起來。若是平日,怎麽會與這個守門老頭說呢。
老李頭說:“就這樣?”
“就這樣。不見了!”
“是玩鬧?你們沒有吵架?”看來這個老李頭不傻。
尹修竹臉紅了。不僅沒吵架,他們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個人。“當然沒有吵架。”尹修竹幾乎要嚷起來。“怎麽辦呢?怎麽辦呢?”她心慌意亂地說。
老李頭同情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教師,他想想說:“到街上叫人幫著找?”
“鎮上有警察。”尹修竹有氣無力地說,這事她早就想過。
二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幹淨的石階上,她的旗袍很素淨,淺藍,鑲了同色絲邊,當瓦楞上麻雀一隻不剩時,她發現天色已晚,便站起身來,腦子裏雖然一團糨糊,心裏卻清楚極了:陸川確實不在了,被她“玩掉”了。
尹修竹與陸川熱戀才一個星期,這之前兩人都未打破這層繭。放假後,周圍的熟人不在了,他們才鼓起勇氣。這一星期天天廝守在一起。她已經忘記了沒有陸川在身邊的日子是怎麽樣的。
她甚至已經忘記了最初見到陸川的情形:她和一個女同事從食堂把午飯拿回來,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說前麵那人,是新來的英文老師,北大畢業的,或許隻是借這地方暫時落腳吧,肯定不會久待。真是一表人才啊!
聽到這話,她抬頭朝左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陸川朝她投過來的眼光,那種特有的勁斂眼神,她拿著鍋子的手一顫,她急忙垂下眼簾。他們互相走過,沒有打招呼。
她在育嬰堂長大,孤兒大都這性格。一個人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麽必要改變生活,天天教她的地理課,兼代兩節國文,大部分時間關起門來寫作。實際上她已經給上海的一個刊物寄出一個中篇,編者回信表示鼓勵,說是“暫存待用”,她看著那信,雖未說一定會用,但是心裏充滿了期待。
不過與陸川天天遇見,之後就熟了。陸川也喜歡文學,而且偶爾也做文學批評,寫了好幾篇介紹普羅文學理論的文章,發表在報刊上。她要來看了,看得似懂非懂,不過還是給他看了剛寫好的新作,一個慘情故事。
陸川把拿去了,過了半小時,就送回來,一聲不響地還給她。
她本以為陸川會說什麽,可他就告辭了。他前腳跨出門檻,她後腳就跟上了,叫住他。他停下來,她卻不說話,隻是疑惑地看著他。陸川笑了,走了回來,說:“我總以為女作家難看,尤其是能寫愛情的女作家都難看——喬治桑那樣的人——沒想到你這麽漂亮,能寫出動人的愛情故事。”
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臉一下子緋紅。她知道男人喜歡朝她看,已習以為常,不過從來還沒有男人敢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挑逗”話。她羞得幾乎要趕他出去,但是看到他那張俊美的臉上真誠的笑容,心裏一酸,突然想哭。
僅是這麽一想,淚水就盈滿眼睛,她趕快轉過身,不想讓陸川看到。幾乎同時一雙寬大的手臂抱住了她,她急得轉過頭來,正好撞到陸川下巴,嚇得尖叫起來。幸虧聲音不太響。陸川趕忙將她拉入胸口,等她平靜下來,他才鬆開了手。
“我還沒有說完呢,”他說。“有愛情,還應當有理想——革命理想。”
陸川說得那麽平靜,尹修竹覺得他恐怕愛過許多女人,一點沒有她身體碰到時那種要暈倒的感覺。可是她對此沒有反感。對他的“教訓”話,也沒有不高興。她心裏暗暗吃驚,為什麽不反感呢?
好幾天,陸川與尹修竹連手都未握,不過,每天晚上他都來她的屋裏,在她的書桌邊坐著,直到月上樹梢。窗外有腳步聲,人影走過,又走回來——不久來回走的人增多了。她的同事有兩次還借故拿書,來逗笑。等同事走了,尹修竹有點緊張,但是陸川不當一回事,眼睛都沒有斜一下,她也就鎮定下來,不去管那些幹擾的雜音。
那天夜裏,陸川走後,尹修竹在漆黑之中,聽著那打更聲漸漸遠去,突然覺得懷裏空空蕩蕩,她必須緊緊抱著被子,腿裹住被子,才能壓住內心的躁動。真是丟人:她想那個男人,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的身體完全不受控製。原來真正的戀愛竟然是這個樣子!她很吃驚自己這種神魂顛倒如癡如醉的狀態,這簡直不是她,一個從小沒父母,一向獨立不依賴任何感情的人。
第二天早晨尹修竹在天井見到陸川,她什麽也沒說,不過更像熟知多年的好朋友。有機會還是隻談文學,他們的眼神已經商定:等暑假來臨。有等待,日子過得也快。
陸川與尹修竹不同,他有一個大家族,在南方福建,但是家裏沒有什麽人等他回去,母親已經去世,父親妻妾多得很。尹修竹本是無家之人,以前暑假都是朋友或同事憐惜她這孤兒,邀她到家裏住一陣,換個環境。大概都知道尹修竹與陸川的事兒,今年誰也沒來請她。
等到校園裏差不多走空了,陸川早就半夜潛進她屋子。那場麵雖然在心裏已經演習過許多次,一旦親臨,還是讓尹修竹摧心折骨地渾身癱倒。待到校園完全走空,他們就住在一起了。原先說好用功時各人回各人屋子,但是整整一個星期根本就沒有用功的時間,甚至根本沒有倆人身體分開的時間。
終於到這天中午,陸川看見窗外太陽不錯,他建議他們到學校背後的山上樹林去散步。
才走進樹林不久,陸川就把她抱住了,狂熱地吻她,並開始解她旗袍的扣子,她隻好躺下來:這樣即使有人經過,也未必能看見。草深,拉痛了她,陸川脫下衣服鋪在草地上。陸川說他在下麵,男人皮厚,不怕刺。尹修竹看到他在下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那身體,那喜不自勝的樣子,才知道上了當,趕緊伏在他身上,用手蓋住他的眼睛。
她太放縱了,不守婦道,這是報應。尹修竹想,她真的把陸川玩掉了。
三
一連下了幾日雨,尹修竹足不出戶,既不梳妝,也不換衣服,人傻了一般躺在床上睜眼瞪著天花板。這天夜裏打更的聲音響起時,她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泣,好奇心使她走到窗前,發現蹲在黑暗中的老李頭,他在小天井裏蹲著抽葉子煙。她縮回腦袋,等再去看時,那兒已空無一人。她突然發現這個世界非常陌生。
陸川在那個下午突然消失,前後院子幾十間教室的校園就隻剩下她和守門人老李頭兩人。“他突然就不在了,我怎麽想也不對勁。”她重複地說這話,意識到自己的頭腦出了問題。
現在尹修竹隻能吃老李頭送來的飯菜,他在自家的鍋灶上燒的,她也不覺得不衛生了。她吃得相當少,不停地喝茶,那茶葉是陸川給她的,每天她隻上老李頭那兒提開水瓶回來,她塞給老李頭老婆錢,她說,就算搭夥食吧。
奇怪的是,她喝了那麽多茶,還是能睡著,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似乎在補上那一個星期缺失的睡眠。
有時昏睡之中,她潛意識地想,那麽,為什麽不是她消失,而是陸川消失呢?
或許,在陸川那裏,是她尹修竹消失了。完全可能是這樣,兩個互相消失的人如何才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夠得到對方呢?
四
院子裏突然有腳步聲,很慢,但不遲疑,重重的,不是老李頭。尹修竹從床上撐起身體,屏息仔細聽,的確是腳步聲。她睜開眼睛,看到滿屋子的陽光。這是第幾天了?也許過了幾個星期,她想,這個沉寂得可怕的世界怎麽還有腳步聲,可能完全是幻覺,她複又躺下。
可是那腳步聲更近了,尹修竹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撩起竹簾,正好來人在窗口,像是往裏看,他們弄了個臉對臉。尹修竹呆住了,那臉好像是陸川,一個男人。但是,不,並不是陸川。這能是誰呢?
外麵陽光太強,那個人看不清屋裏,正在眨著眼調整瞳孔。尹修竹突然意識到她隻穿了一條短內褲,天氣已經進入三伏,哪怕這個北方內陸,正午也很熱。她半睡著時肯定把睡衣脫掉了,自己也沒有察覺。
她“嘩”的一下蓋下竹簾,趕緊退到櫃子裏抓了件薄黑麻紗裙子。那個人一定什麽都沒有看清楚,隻知道窗後麵露出一張臉。她想,才多久,她已經不像一個姑娘家了!
她再去看那人,他退到廊柱邊,咳嗽了一聲,耐心地站著。
“就是這間。”是老李頭的聲音。
“尹小姐在家。”一個聲音說,不像是問題,而是肯定。
尹修竹飛快地倒水到盆裏,洗了一下臉,對著牆上一麵已經開始脫斑的鏡子撫了一撫頭發。許久沒梳頭發,沒整理自己,這麽大熱天,這屋子肯定有味了,看到桌上碗碟筷子髒成一氣,她急得團團轉。
“尹小姐方便嗎?”門外的聲音問。
老李頭不知咕噥什麽,他壓低嗓子說話。
“不急,我沒事,等等不妨。”那個聲音說。
這次尹修竹聽出來,外麵那人是北方口音,聲音很圓潤。她覺得很難為情,怎麽能如此放任自己頹唐到如此地步。她趕緊整理屋子,把髒衣服朝床底推,又推開後窗,找出扇子狠狠趕屋子裏的空氣。
然後,她看了一下鏡子,頭發還是太亂,便用梳子稍稍理了頭發,飛快地攏了一下,心裏挺感激那個不速之客,明白人情。
都弄好了,她這才走過去打開門,臉上掛著歉意的笑容。
的確是老李頭陪著一個青年男子。那人穿著中式長衫,幹幹淨淨的藍布,像個大學生,或是藥鋪學徒的樣子,和藹地看著她,帶著微笑。他的臉很秀氣,幾乎有一種文雅女子的周正,換種說法,像個男孩子臉俏皮地長在成人的身體上,實際上他身材高大,老李頭比他矮一大截,隻是不像陸川那樣棱角分明的英俊。
老李頭對尹修竹解釋說,“這是淩先生,是學校剛來的老師。”那意思是不得不來打擾你。
“淩老師,你好。”
“尹老師,你好。”
兩人寒暄著,卻沒有握手,注意力在老李頭離去的身影上。
“淩風。冰激淩的淩,涼風的風。”他轉過身來說,“都是當令的好東西。”
尹修竹笑起來,突然她覺得背脊發癢,但是她從不願當著人做不雅的動作,同時她又覺得不應該笑,已經好久沒有笑過了。她沒有這權利,因為她闖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禍,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她的手中,一個比對麵的男子更有生活激情,更應該有資格活著的男人被她殺死了。突然,她意識到現有的一切,好久以來的麻木消沉,突然被心裏的一陣絞痛替代。
“尹小姐怎麽啦?”淩風關切地問。
可是她難受得要命,人如一張薄紙軟軟地往地上倒,淩風跨上一步,正好接住她。
等尹修竹醒來,她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的髒被單枕頭套子毛巾都沒有了,身下墊了一張幹淨的席子。淩風正在給她搖扇子,看到她睜開眼睛,他問:
“尹小姐好一點了吧?”
尹修竹霍地坐了起來,說:“太不好意思了,我這樣子。”
“再喝兩口涼水。”他遞給半杯水。桌子上放著一碟酸菜,還有一碗綠豆粥,飄過一股香味。這個陌生男人竟然就給她遞水遞食了。
尹修竹怎麽看淩風都像她的弟弟,聽育嬰堂的嬤嬤說,她有過一個弟弟,兩人是雙胞胎,這是當初放在他們身上的紙條上說的。但是那個弟弟早年夭折了,她對他完全沒有印象,因此從來不覺得缺失什麽。現在這個小青年從天而降,她才感到自己缺一個家人,一個可以把什麽話都說出來的親人。
但是這個人,這個娃娃臉秀氣的男人,她一無所知。剛認識,這個人就已在照顧她,在攙扶她,她又有什麽理由認為這個人不值得相信呢?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關心她,這本身不就是太好太好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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