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們共同消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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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喝了兩口水,抬起頭來,用眼睛謝謝淩風,淩風似乎鬆了一口氣。她把腿蜷起來,抱著,靠在床柱子上,看著淩風到桌子上去端那碗粥。他那賬房先生式的長褂應當很礙事,可是他真的像做過藥鋪學徒出身,什麽東西都不滴灑出來。

    她想想,不想再與他客氣,現在再作自我介紹,未免有點裝傻。於是她把題目引到職業上:“淩老師教什麽?”

    “說是讓我教國文,”他說。“其實我剛從師範畢業,師範畢業不能教師範。大學畢業才能教師範。”

    “不會吧?”尹修竹說,“我就是師範畢業,到這裏教國文,我也沒資格。”

    “哪裏,”淩風笑著說,他的聲音放得低低的,挺文靜,雖然話說得沒有他的臉相那麽孩子氣。“尹小姐是女作家,有才情的人,不能以學曆論之。”

    尹修竹把端到手裏的碗放在一旁的獨櫃上。這淩風有點奇怪,才來第一天,把她打聽得如此詳細。

    “你怎麽知道我寫作?”

    “剛讀到的,”淩風很輕鬆地說。“我讓寄到這個地址,果然今天在老李頭那裏取到了,剛出的第七期《新生》上麵有你的。編者按說是文壇新秀初鳴不凡,我看不是不凡,是好生了得,寫情寫人,都是大手筆。”

    尹修竹雙眼發直,看著麵前這個人,他轉過身,然後從袖子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本雜誌,不急不忙地翻開,遞到她跟前。果然,是她的中篇《逆門》,在編輯部那裏放了大半年,她早已置諸腦後不抱任何希望了。拿起雜誌,看看又合上,她的名字打在封麵上。這真是一個奇跡,看著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公眾的名字。

    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文字排成鉛字,感覺很不一樣,可是當著這個捧她為大作家的人,她又不能失態,所以就未打開讀。

    她拿起碗,下床來坐到桌子前,那碟酸菜也可口,很快就吃完了。

    “還要嗎,鍋裏還有,我去街上小店裏買的,有一大鍋,盡管吃好了。”淩風說。

    “我好久沒這麽吃得盡興。請再來一點吧。”尹修竹說。

    她走回床邊,拿起雜誌,抬起頭,正看到淩風的眼光,沒有一點嘲弄,反而非常溫和而親切,好像是鼓勵她讀下去。於是她就翻開讀了起來。

    五

    這天夜裏尹修竹睡得很沉,但是天蒙蒙亮時,她就醒了——半夢半醒時突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唬得夢影全無。那篇,在刊物上署名尹玲,並不是她的本名尹修竹。尹玲就是她,這件事沒有一個人知道,隻有陸川。

    淩風怎麽會知道這是她的?

    她出了一身冷汗,反胃,想吐,可又吐不出。這事情太神秘,她本能地覺得這與陸川突然消失有關。她太大意了,這世界危險四伏,到處有人在準備算計她,而她竟然粗心到對陌生人完全沒有防範之心。

    她趕快去天井的水龍頭提了一桶水回屋,洗了個涼水澡:淩風昨天扶她的地方,他的手碰過的地方——她的肩膀和腰,特別不舒服,好像有肮髒的東西粘在上麵。一股怒氣往上冒,往她頭腦上衝,她的創口不僅重新打開了,而且還有人在上麵撤鹽。

    尹修竹她心急火燎地往圍廊石牆那邊走。天青灰,院子裏悄無人聲,東麵的天空還有幾顆微星在閃光。她長吸了口氣,停下來一秒鍾,已經看見淩風昨天住進的那間宿舍了,與陸川相隔一個房間,老李頭晚上幫他張羅搬定的,還替他燒了開水,並提到他屋裏。

    尹修竹一心想要揭穿淩風的詭計:這個娃娃臉的家夥,肯定不是好人,知道陸川失蹤的事,害了一個不夠,還來進一步害她。

    尹修竹舉起手要敲門,卻發現淩風宿舍的窗簾下透出燈光來——這個人竟然醒著!他在幹什麽,在這麽一個安靜的淩晨,在這個新來乍到的地方?她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到窗下,慢慢抬起頭,透出窗簾的縫隙往裏張望,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叫淩風的人坐在窗前的書桌上,雖然沒穿長衫,但還是整潔地坐著,桌上攤開的是一本雜誌,再湊近一些看,還是那本《新生》,而且翻開的是印有她的部分。再看了一眼,她幾乎要尖叫了,趕緊捂住自己的嘴,擱在雜誌上的竟是她那天遺落的綰頭發的絲絹,牙白中有點點淺黃的梅瓣!

    她記憶迅速恢複了,想起來,那絲絹並非弄掉了,而是被陸川搶走的,他們正在鬧得高興時,頭發散了,她停下來重新綰頭發——哪怕在最狂亂時,她也不願意自己不整潔。陸川一把搶了這條絲絹,塞在自己的褲袋裏,不讓她再為頭發分神。

    這個人殺了陸川!

    她腦子轟的一響,本應該找到對策再行動,可是她什麽也未想,就衝到門前,猛地推門,門沒有關,她一個踉蹌跌進屋裏。但是屋裏那個人一步跨在門口,正好把她接住,她幾乎是一跤跌進他的懷裏。

    那個男人很輕柔地捧住她,乘勢讓她坐進他剛才坐的那張藤椅裏。

    尹修竹努力鎮定下來,她拿起桌上的絲絹,問道:“你是誰,你從哪裏弄來的?”

    “陸川給我的。”淩風半蹲在地上,眼睛望著她說。

    “什麽?”折磨了尹修竹這麽長時間的問題,沒想到竟如此直截了當地得到了回答,這令她非常吃驚。她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他在哪裏?”

    淩風站了起來,拿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尹修竹的對麵。他皺著眉,似乎很不情願地說:

    “他被捕了。關在市警第三監獄——就是老虎橋那個地方。”

    完全出於尹修竹的預料,他本以為陸川死了,聽見他還活著,她的眼睛都亮了光,可是馬上那亮光就不見了,再沒有比被捕更糟的了。隻是她的聲音沒有先前那麽尖厲,理智回到她的身上。

    “陸川怎麽會被捕呢?”未等淩風回答,她又說了一句:“陸川怎麽被捕的?”陸川以這樣的方式消失——她曾經想到過這一層,陸川沒有說過,但她猜得到陸川肯定是革命黨,但是這與他們玩的迷藏怎麽聯係得上呢?一個人不能因為不想玩就被捕呀!尹修竹一臉不解的神情。

    “那天,”淩風說,“那天中午在後山樹林。”

    “你怎麽知道,”尹修竹猛地站起來。“是你把他抓走的?你這個反動派!”

    “是的,我是反動派。”淩風擺手讓她坐下。他一點不繞彎地承認了,反而使尹修竹無言以對,不知如何說下去為好。想想,還是坐了下來,她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已經盯了他很久,”淩風說。“怕進學校抓人,會引起學潮風波,這個師範學校鬧學潮有名。所以一直等到那天中午你們倆出去散步,就有人來報告了。”

    “誰,誰報告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許以後會打聽到。”淩風攤攤手,“我隻是市三監獄的看守,本輪不上我們這批人,不過那天突然調我們出動,他們認為要抓一個革命黨要人,而且在野外,人要多一些。”

    “我的天!”尹修竹在心裏叫道。她想起那天靜謐的樹林,他們像在天國伊甸園一樣放肆裸戲,可愛的蟬鳴聲中,隻有搖曳的樹葉間露出的白雲看著他們。真是胡扯,一大群人在盯著呢!

    “上峰指示,此事驚動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們隻是在遠處,想等你們兩人分開再動手。有人帶著望遠鏡,但是我沒有看。”

    他的話一說完,尹修竹臉漲得通紅,這個淩風真會淩辱人!她能想象這批反動派狗警在那裏拿她開心的情形,頓時覺得氣都喘不過來。整個場麵太髒,太惡心,還不如他們一槍把她打死痛快。如其那樣,還不如把她和陸川統統打死在那林子裏,不讓他們知道,也不讓他們有悔恨的機會。

    “我真的沒有看,”淩風說。他的話可能是誠懇的,他可能沒看,他一人是個害臊的男孩子,那就證明大部分人都看了,尹修竹氣惱得差一點嗆住。她平生最想要的是純淨,最見不得髒事,不料自己成了髒話的靶子!

    淩風很體諒地等她平靜下來才繼續說:“等到他一離開你,藏到你看不見的地方——一棵泡桐後麵,他們就把他捂著嘴扭倒了,他想掙脫,當然未能成功,更多的人撲上去按住他,把他帶走。你一點沒被驚動。不知為什麽你站在那裏閉著眼睛,捂著耳朵足足有三分鍾,那時間足夠把他帶走。”

    尹修竹嘴都張大了,原來還真是她把陸川玩掉了。她站在那裏閉著眼手堵著耳朵,樣子肯定傻極了,肯定讓這批狗王八回去後笑疼肚子。

    “那麽,你怎麽會到這裏來?”尹修竹回過神來,終於想到眼前的人沒有必要把這一切告訴她,如果這真是秘密逮捕的話。於是她換了一句話:“我的絲絹怎麽到你手裏的?”

    “我在老虎橋當看守,”淩風的語氣還是那麽平和,不慌不忙地說,“我非常欽佩陸川先生的道德人格和革命理想。承他看得起,把我當作朋友,他在獄中給我講了很多革命道理。”

    “他現在還活著?”尹修竹問,她早就應當問陸川現在的情況。被秘密逮捕,那就是說,要處決他太容易,沒有人會知道,也不需要審判之類的過場戲,所以,她潛意識裏就斷了這個心思。現在經淩風這麽一說,她即刻追問上去。

    淩風站了起來,拉起窗簾一角看看外麵,院子裏依然無一人,隻有晨鳥在啁啾,天空已經開始變成玫瑰紅。

    “前天他被押走了。”淩風放下簾子,坐回尹修竹身邊,聲音放得更輕一些。“我也不知道押到哪裏?”看到尹修竹緊張的眼光,他說:“不像押赴刑場,因為審問還沒有好好開始——他們在等中央來什麽人,親自過問。我估計是想問出北方一帶的組織關係。秘密逮捕,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認為陸川先生可能被押到省黨辦去了。”

    “那裏會拿他怎麽樣呢?”

    “陸先生不招供,恐怕會就義成仁——我不想瞞你,陸先生叫我不必瞞你。臨走他隻有跟我說一二句話的機會,在我幫他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把這絲絹交給我,讓我一定要帶給你人。”

    尹修竹已經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她已經無法坐著,她倒在淩風的床上,伏在床上痛哭。聽到淩風最後咽下的半句話,她完全明白了:

    “我知道,他叫我不要等他。”

    “對。他先前談你談得很多。他說你是一個很純潔有才能的女孩,他告訴我你的寫作,說你應當有好前途。”

    “他不會活著回來了?”

    “恐怕這是陸川先生心中的宿誌。”淩風仔細想了一下,“我已經決定跳出火坑,一個星期之前,我已經去找了他說的另一個接頭地點,把情況轉告了組織。我想一切都已經補救上。我告訴陸川先生組織上已經做了相應布置。他很寬慰,但是他說,供不供,有關他的人格,他還是一字不能吐。”

    “你是說他們會拷打他,上毒刑?”尹修竹從床上坐起來,恐怖地叫起來。

    “是的,”淩風說,“這是肯定的。所以陸川先生讓我給他買了砒霜,他說他會及早從容就義。”

    “你——”尹修竹尖叫起來,淩風急忙把她的嘴捂住。可還是聽得見她悶著聲音說:“你害死了他!”她激動地用雙手想扳開淩風的手,想跳起來,淩風不得不用身體把她壓倒在床上。

    “尹小姐,你鎮靜一些。”淩風輕聲說。他的手鬆了一點,還是隨時準備捂住她,因此還是壓在她身上。“我是陸川先生的朋友,我沒有害他,正如那天你與他一道出去,也不能說是你害了他。”

    這一句話把尹修竹說得啞口無言了。的確這一陣子,她一直都認為自己害得陸川失蹤,隻有她有給陸川帶來災禍的可能。看來她自怨自艾過分了。如果他們一直沒有分開,那又怎麽樣?陸川早晚還是會被抓走!隻是不會把她弄得這樣瘋癲癲,整整幾個星期懸在空中,幾乎要把自己折磨死。

    這一切,這一切對於她來說都來得太快太急,她不知道怎麽想才好。而淩風還是怕她會突發歇斯底裏,一直躺在她身邊,手按住她的肩膀。但是尹修竹已經不再掙紮,她又是一夜沒睡,事情來回反複劇變,把她弄得筋疲力盡。

    “平靜下來就好,”淩風的聲音幾乎像來自空中,很遙遠,“平靜下來,一切都會好好的。”

    尹修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平靜了,我已經平靜了。”

    “平靜就好。”還是那個遙遠的聲音。

    漸漸她感到眼睛在自動合上。“我要睡著了。”

    她終於在淩風的床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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