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們共同消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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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此後,她每夜睡在淩風的旁邊,她害怕:世界上這一切變故與殘忍,不是一個小女子能承受的。淩風有時候出去打聽消息,一直沒有任何消息。他回來就到尹修竹那裏,詳詳細細告訴她情況。沒有死刑消息,哪怕秘密處死,他的舊日同事也會知道。但以前的同事看見他,隻叫他快走。

    兩人分析,最有可能是陸川已經吞下砒霜,這恐怕也是對任何方麵都合適的辦法。

    尹修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淩風不管什麽變故都平靜鎮定,這態度也影響了她。她坐下來重新寫作。《新生》刊出的那個,反響出乎意料的好,報上有評論,也有許多讀者來信,有的人感動得聲淚俱下。

    裏寫到育嬰堂的孤兒,嬤嬤寫信來,說前來問候的人很多,他們看了她的後,開始關心孤兒們長大之後的感情生活。

    她的的確是半自傳的,像所有開始寫作的人一樣,當時自己完全沒有戀愛過,隻是憑空虛構。

    她新寫的這一篇,也帶半自傳色彩,這次有理想,有革命,也有激情——這些以前陌生的東西現在溶進了她的血液。她已經看到理想如何感染人,陸川的理想精神和寧死不屈,從容就義的崇高感染了淩風,也感染了她。未寫完,淩風便讀了,非常感動,對尹修竹說:“你變得成熟了。”

    這天晚上他們相擁在床上,互相安慰。淩風從來不要求做那個事,她也不想,雖然她很喜歡淩風,喜歡他對一切事的鎮定自如,還有他的善良和正直。他們似乎有一個不必言明的約定:隻有他們知道了陸川的確切消息後,才能真正互相獻給對方,他們不能背著陸川做什麽事,這樣不公平,主要是他們內心感到不公平——陸川是他們的偶像,他們不能玷汙這理想精神。雖然陸川留下遺言讓淩風來找她,但隻有陸川真正不在人世了,他們才可以執行他的遺言。他們每夜親密地睡在一起:這夏天還沒過去,他們衣衫單薄,露胳膊露腿的,聽著對方的心跳,呼吸到對方的氣息。這種肉欲折磨,好像是一種淨化儀式,一種給他們的考驗。

    尹修竹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前,心裏就祈禱:但願這個暑假再長一些!再長一些!在一周後,在學生老師陸續回來之前,他們必須知道下一步怎麽辦。

    一連兩天,尹修竹悶悶不樂。看到她不高興,淩風也很焦急。

    這天晚上尹修竹對淩風說,“能不能快點弄清楚情況?馬上就要開學了。”她忍不住了,首先她希望自己很快就寫完新的革命愛情,同時也很快就應當結束這種懸掛在回憶中的生活。淩風也非常讚同。這天夜裏他們的擁抱變得熱烈,尹修竹親吻淩風時,久久不肯放開,她感到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她也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不已。他們的身體不受他們控製,緊緊地貼在一起,開始搖動起來。

    最後還是淩風停住了,他掙紮出尹修竹的長吻,默默下了床,輕輕走出去。過了好一陣,他才回來,對尹修竹說:“我明天再出去,我想這次一定會打聽到陸川的下落。”

    尹修竹已知淩風是個說到能做到的人。他讓她平靜,她就會平靜下來,實際上隻要淩風在,隻要想到淩風在,她就能鎮定下來,繼續寫她的,生活中的所有事也都有了次序。

    七

    隻是結尾,尹修竹寫得很慢,她似乎長久地在考慮中的人物應當如何對付命運,替他們設身處地安排各種可能的方案,給全書作結。

    但是她整天也沒有安排出一個合適的結局。

    這天天黑了,淩風還沒有回來。尹修竹拿著碗筷到水龍管子盛水時,她聽到院子裏有腳步聲。“淩風,”她輕輕喚了一聲,把水桶拎下地。可是淩風並沒有走過來,可能是沒有聽見,尹修竹用碗去接水,抬起頭來,吃驚地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往圍廊那邊走,背稍稍有點駝,似乎是個兒太高了。

    再仔細一看,竟然是陸川,那走路的動作和姿勢,尹修竹太熟悉了,隻是最近忘掉了而已。

    她呆住了,手裏的碗掉在地上,吧嗒一聲碎成兩瓣,筷子卻一直滾下去,落入水槽。

    陸川順聲回頭,看見尹修竹,就快步走過來。

    “你回來了?”尹修竹輕聲說。

    “我回來了,”陸川走到天井:“你不高興嗎?”

    殘照好像就在這一分鍾裏把亮度減低,好像是不讓她看清陸川的臉。但是她聽得出他聲音很疲倦,臉上是一種憔悴,人瘦得顴骨極高,胡須也沒有刮。

    陸川靠近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她禁不住全身顫抖起來。陸川一把就把她拉到了懷裏,緊緊地抱住她,那種熟悉的擁抱,馬上讓她喘不過氣來。

    “我回來了,你不高興嗎?”陸川還是那樣反複地問。

    “高興,高興,”尹修竹說。等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看看他:“你怎麽回來的呢?”

    “上午搭火車從省城回來的。”陸川說著,拉著尹修竹的手朝圍廊走。

    “噢。他們讓你出來了?為什麽呢?”尹修竹太想知道,已等不及回到屋裏。“究竟出了什麽事,你一走就一個月!”

    陸川急急忙忙說起來,在尹修竹聽來,大致與淩風講得差不多。這時陸川突然停下來,盯著她的眼睛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想問我有沒有叛變?”

    尹修竹剛想聲辯她根本沒想到這個問題,陸川已滔滔不絕說了下去。“我告訴你:我沒有叛變,我沒有什麽可叛變的!我已經切斷了大部分聯係——在暑假之前就切斷絕大部分聯係,因為我知道我已經被盯上了。”

    “被誰盯上了?”

    “學校裏有人,”陸川輕聲說。他轉過頭,看看四周,這讓尹修竹突然想起很早見到的一幕情景:淩風也曾四處看看院子,然後才說話——這個院子裏可能有什麽人呢?這個學校早就走空了。淩風那天說過,陸川消失的那個中午,他們出去散步,就有人報告了。除了老李頭,還有他那個路都走不動的癱瘓的老婆,能是什麽人?

    陸川說:“我暑假不走,就是組織上的安排,讓我不要走,以免打草驚蛇。”

    “什麽?”尹修竹現在見慣不驚了,知道有許許多多的秘密,她永遠弄不清楚。“難道你留下不是與我戀愛?”

    “當然是。我的意願正好與得到的命令一致而已。”陸川一清二楚地說。但是尹修竹不明白怎麽會那麽一致,那麽巧合。總有一個是順帶的,趁其便而行之的。革命和愛情,不會兩個都一樣重要,分量正好一樣。

    “怎麽會放你出來的呢?淩風說——”

    陸川正好用嘴唇在打她的嘴唇,聽見她說淩風,便掃興地放開了她,但是在她耳邊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說:“不要提這個人!”

    “這個人是誰?”尹修竹有點生氣了,她不能再被這些男人蒙在鼓裏。“我的事,不是你告訴的嗎?”

    陸川說,“這個人是劊子手!告訴我,是不是這個人到你這裏來過了?”

    尹修竹心裏更生氣了,她其實是想說,“不就是你叫他來的嗎?”隻不過話一脫口,便變成:“關於我,不是你告訴這個人的嗎?”所以,當她聽到陸川這麽問她時,她便不再說話了。

    “那麽,你們倆有什麽事不成?”陸川進一步逼問,口氣挺凶的。

    尹修竹愣住了。她和淩風的確好上了,又沒有真正“好上”。不都是為了陸川嗎?這了實行他陸川的囑咐,兩人才相依為命的嗎?

    陸川看了看尹修竹,已經明白了答複是肯定的。他臉痛苦地抽搐,問道:“這個人現在在什麽地方?”

    尹修竹清清嗓音說:“今天去找你了。”她不願放低聲音。“他說今天一定能打探出你的消息。”她朝四周的黑暗看了一下,“該是回來時候,他出去了一整天。”

    陸川一聽,就催尹修竹朝屋裏走,看到她腳步沒有動。他說:“我就是舍不得你,才專門回來接你。”

    他沒有必要問問尹修竹是不是願意。這是不需要問的事,他對他們的關係有十二分的信心,尹修竹本來就是屬於陸川的。

    就在這時,淩風的屋子燈突然亮了,門打開,光正好照在他們身上。尹修竹怎麽也沒料到淩風已經在這裏,或許早就在這裏,一直在等著。

    “陸川先生,”淩風走出來說,依舊是那麽寧靜的低音,那麽真誠。“陸川兄,歡迎你出獄。”他伸出手。

    陸川沒有去握淩風的手,也沒有應聲,他對這樣突然冒出的戲劇性轉折,似乎早有估計。他非常疲憊,現在麵對淩風,好像到了表現男子氣的時候。他看著淩風懸在半空的手,紋絲不動,鄙視地看著,直到那隻手最後縮回去。這時他才以責問的口吻說:

    “是你安排我出獄的?”

    淩風走上一步,懇切地說:“我哪有這樣的權力,你弄出了天大的誤會!我隻是打聽到你今天可能釋放。”

    他又想上來擁抱陸川,但陸川還是避開了。淩風沉吟半晌才說:“別忘了,是你把我引上革命道路的,是你讓我懂得了革命道理。”

    “我起先也是那麽想,”陸川清清朗朗地說,好像宣戰似的,“但後來,你把交代的事幹得那麽幹脆利落,甚至給我弄來了毒藥,把我弄糊塗了。我在被押走的路上,忽然明白了:我沒有這麽大的感召力,我不可能把一個反動派在幾天之內徹底改造過來。”

    “所以,你也沒有服毒自殺。”淩風說,“你知道組織已經做了應對,你什麽關係都交代不出來了,除了一個關係——”

    “對,那就是你。我可以供出你,卻無法說你在哪裏。”陸川說:“你拿著我最愛的人做人質,我一清二楚。”

    “難道不是你自己請我來照顧小尹的?不是你給我的絲絹?”

    淩風稱尹修竹“小尹”,把陸川氣著了,“你,你是個雙麵——三麵——間諜,你騙了所有的人!”

    “並非如此。”淩風說,“隻是我明白你可能做什麽,我也失去了一切組織關係,上級知道我與你有瓜葛,他們要等你的問題全部‘解決’,才能恢複聯係。我在這裏等候你的日日夜夜,卻改變了主意——我愛上了小尹,我也相信她愛的是我!”

    這兩個男人同時轉身朝向尹修竹,但是她不見了,在他們正在清算舊賬時,尹修竹已經回到她自己的宿舍裏,往皮箱裏扔東西。當兩個男人趕到尹修竹屋前,她正提著皮箱走出來。看到她,他們同時驚叫起來:“你上哪裏去?”

    他們都沒想到,最可能消失的,反而是這個女人。

    尹修竹停下來,把皮箱擱在地上。她一點也不著急地說:“別害怕!我已經聽夠了你們兩人之間的來回倒賬,誰欠誰的!可惜,這些亂糟糟的事都卷進了我。其實連我做夢都明白,我早就不是原來那個傻乎乎的女教師了!別以為我是你們可以切開,可以分的財產,錯了,我早就明白我應該成為自己!這一個月中我弄懂了許多事,沒有白過。”她身子彎下,想去提皮箱,但是停下了。“你們問我愛誰?我也說不清。淩風,我們倆的愛是安寧的,我也愛過你。陸川,我也是愛你的,我們的愛非常熱烈。作為男人,你們都很可愛。你們對我的愛情倒不是虛偽的。”

    她回過頭來,屋子裏的掛鍾,在這極其安靜的夜晚,那嘀嗒聲分外響亮。尹修竹身上的旗袍整整齊齊,頭發整理得幹幹淨淨,仿佛她又回到做姑娘時的潔癖,一切都細致而從容。

    陸川吃驚地盯著尹修竹,他顧不上淩風,急得上石階,卻隻是站在尹修竹旁邊,張口想說什麽。不過,尹修竹用手止住他,她說:

    “愛情不應該被劫持,不管以什麽名義。我相信你們各有苦衷:以前的事就算了。我們這場麵,也未免太像一出戲。戲總要落幕,我認為我應該走了,今晚八點半有一班火車去南方,我現在趕去。至於你們,你們誰願意跟我一起走?我就在火車站等著。”

    她重新拿起皮箱走下台階,到天井裏,跨上石階。她不怕遠行,上海的《新生》編輯部與她保持通信,她請他們把稿費寄存在那裏待取——她早就想過不可能在此地久留。現在她將以一個女作家的身份南下。她突然回過頭來:

    “其實你們倆可以一道來,我可以稍等一下。這樣你們誰都不用害怕對方再使什麽絆子,你們背後的人——不管什麽人——也不好做什麽下作事。哪怕馬上有報告上去,說是三個人一起走了,帶著行李,我看哪個能明白出了什麽事。”

    她輕聲地笑了出來,招招手說:“來吧,我們三人一起走,我說過,你們兩個人我都愛。其實你們倆我誰也舍不得,離開你們其中一個,我一生都會懊悔的。我說的是真話。”

    這樣的結局,比任何都有意思,任何爭風吃醋的言情格局,都不可能有這樣出人意表的結局。她帶著她的新,迎接她新的前程。

    尹修竹邊走邊想,她沒有聽背後的腳步聲,她相信那兩個人都會跟了上來。她留戀地看了看路上高高的樺樹,想象著他們三人一起消失在火車站。兩天之後,在那燠熱的南方,在竹子搖曳生姿的影子中,她雙手分別拉住這兩個男人,兩個耳朵分別聽他們對她傾訴心中無限的冤屈,無盡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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