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火浴之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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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峰山頂有一塊石頭,石頭上有兩個腳印。整座山就這石頭最高。珠兒好奇地將右手放上去,手心冰涼,她立即縮了回來,在衣衫上擦抹。一位打柴老頭兒走近,拿起她的手仔細看。

    “你從哪裏來?”他問。

    她指指山下,東南麵的小城在一馬平川的沙綠色中,黑灰的瓦屋頂一清二楚。

    老頭搖搖頭,嘟噥一大串話,但珠兒不懂。但是老頭不吭聲了,收起柴捆就走。繞過竹叢,卻又折回告訴她,費了勁才弄明白,老頭從來沒有看見人摸過那塊石頭。

    “因為太高?”她插話。

    “不,”老人憂慮地看著她,“一天後,如你還能從你來的地方到這兒,我再告訴你。”

    珠兒往山下走,不能走得太快,雲霧彌漫身後身前,一腳下去,像踩在半空。她攀上山崖是第一次。以前春末夏初,她都有意登上,但都未成,不是險峻,而是沿途全是桑果蛇果等野味,一路吃上去,肚子就填滿,上到半山就頭腦糊塗迷了路。現在下得山來,她的手心出汗,渾身發麻,癢得她隻能停下這兒抓抓那兒抓抓。

    她看到街口,趕快提起精神,往家跑,來不及收住,險些撞上一個收破爛的人。捂住胸口喘氣。那人抬起頭來看她,就提起背簍跨過水溝到另一條路上。她沒有理會,繼續奔跑。

    這年她十三歲,經常逃學,父母管不了她,單位裏忙著大煉鋼鐵,和鐵有關的,都是好東西。不錯,吃在大食堂,和大人白天打不上照麵。學校老師不按課本上課,另發資料教,作業就抄報紙,你抄我也抄,隻要抄得多就得表揚。她做過幾次,就沒有興趣了,還不如趁課不像課的時間胡竄。城市不大,每條街都有標語,裝點得像過年。她收集火柴票、煙盒,做藤槍,邊逛邊扔,偷新華書店的書,撿集市上農民的雞蛋。遇見打群架分山頭的男孩子,就躲開,順便猛推一個欺負小孩的大人,那人還未回過神,她就跑沒影了。

    可這天,打上過山後,這個一向樂天十三歲的女孩子,被一個砍柴老頭的胡言亂語弄得莫名不安,變得若有所思。

    為什麽要一天之後,一天之後,會怎麽樣?什麽事發生?

    得了得了,那鬼老頭才不必要理睬。

    她繞了一圈,回家,不過不是跑,而是快步走。一個討飯的女人,平時總是在餐館打轉,這會兒卻在路邊撿起一個煙屁股,津津有味地吸著。珠兒拍了拍那女人,女人口含著煙蹲在地上,好像沒有看見她似的。她覺得奇怪,也蹲了下來,橫過臉看見女人緊抱著頭不看她。

    她站了起來。四下望望,吸了一口氣,揀條近路,來到河邊。河水清澈,雖然水流比冬天時多了,河水還是清澈的。她彎下身,看到水中她的臉,一向是髒髒的,怎麽變成一張粉紅黛白的桃花臉?不像真的,摸著捏著,肉乎乎的。

    她明白路上遇到的兩人的反應,壞人才有這樣的臉,好人的臉不該這樣。她走進河裏,捧水洗臉,卻洗不掉。幹脆抓泥沙抹,也抹不去。她急得把臉浸在水裏,沒用,照舊是桃花臉。頭發生長得快而凶猛。她急躁地在水裏奔跑,但是在水裏腳變得很重。河麵隻有木船駛過,河邊停著渡河的小輪船。

    陽光從河水上一點點往後退,朝遠處的橋退去。橋修了好幾年,一九四九年**一來就開始動工,修修停停,什麽原因不懂,但一直在修,三月前終於修好了,卻隻準人過,汽車不敢,說橋要塌,有危險。現在又開始修,但煉鋼鐵是第一,所以每天隻有幾個工人在檢修似的燒燒電焊,敲敲打打鐵釘。基本上是停了。老人們說,停了好,這橋本就不該修,修了,這個城市就沒有安靜,又是殺人,又是放火,死屍數也數不清,更別提修橋死的人,很不吉利。

    她記得有麵山全埋的是建橋死的人。月亮的尖刀又插上橋頭,天黑了。

    父母不認識她了,她站在屋裏中央,不知所措。母親特別誇張的一聲叫喚,她的眉頭一跳。父親倒也鎮定,厲聲說:

    “給我出去,把自己弄幹淨了才準回來。”

    珠兒被趕出家,她應該想到這個結果。

    省了事,家不用回,免了每晚得回家的麻煩。她一點不慌,走得慢慢的,有一兩個鍾頭吧,才到橋跟前。橋上除了有腳手架,還有一些廢紙盒,每當她在外野累了,她就想上這兒,這下好,她可以安心鑽進一個幹燥的盒子裏,蜷縮著身體,她覺得比家裏的床舒服。她在一本外國裏讀過,有一個了不起的人,就是在木盒裏度過童年的。這令她非常羨慕。紙盒比木盒還差,她比那人還能吃苦。

    夜深,聽見風聲,不覺冷,倒是不習慣聽不到人聲。有個外婆來才好,她才不管是不是真的是外婆,有人給她講故事就好。父母雖是機關職員,有文化,可從來不會講故事,也不給她個妹妹,嫌女孩子麻煩。她想外婆,也想到該給外婆準備一個大壇子,外婆可以坐在上麵,最好,外婆就安靜地在紙盒外麵,即使外婆沒把手指頭當胡豆一般嚼得脆響,隻要給她講海裏天上龍蝦神怪,就行。

    這時,她聽到了聲音,有手指敲在紙盒上,很輕,但一聲是一聲。好外婆真來了,她閉上眼睛,一點也不敢動彈。好外婆說到就到,小時聽小叔講的故事,父母不在家,狼變成外婆就趁這空當來找小孩,怎麽辦?想逃也太晚,不晚,逃也沒用,外婆腳下會生風,會飛。

    “我不是狼外婆,真是你外婆。”外婆的聲音比母親還脆甜。

    “珠兒,珠兒,你出來吧。”外婆在紙盒外耐心地叫著她的名說。

    這個自稱外婆的人披了條頭巾,背微微有點駝,臉上脖子上全是皺紋。“別想了,珠兒你出來吧。”外婆把她心理揣摸得透,聲音還脆甜,隻是沒了耐心,“你不出來,那我就進來,不過,咱倆待一個盒子,不會舒服的。”

    明顯是講明她的處境。

    不就是死嗎?死可怕嗎?這念頭冒出同時,她打開紙蓋,站了起來,十三歲的她,還是小小的,在月白天黑的橋上,卻是一道很大的影子,投在欄杆上。

    奇怪,沒有動靜。外婆並沒有走近她,還是在原地。

    她索性跳出紙盒,朝外婆走去。

    外婆往後退,聲音有些抖:“你是誰呢?”

    “我是珠兒。”

    外婆說:“你不是。”外婆的背突然駝得很厲害,變得又矮又小,最後縮成一團黑影,整個不見了。

    她掃興地扭過頭,打開盒子,鑽了進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珠兒肚子餓了才醒來。她跳出紙盒,身上鞋上全是木屑,上上下下打打拍拍,算是清理了。回到家,家門掛著一把鎖,她忘了帶鑰匙,如果家門開著,父母還是要趕她。不必看路人的臉色,她也知道,頭發又長了一寸,她還是桃花臉。

    當然不能去大食堂,學校附近有塊農田,地瓜偷著吃最甜,解饑又解渴。吃完地瓜,她往郊外走,爬上樹,掏鳥蛋吃,從樹上滑下來時,她記起獅子山上砍柴老頭說過的話:“一天後,如你還能從你來的地方到這兒,我再告訴你。”

    去問問老頭子,到底要告訴我什麽事?何必繞著圈,裝什麽瘋?

    珠兒在田坎上,手裏握著一束勿忘我,勿忘我藍得讓人心動,她看著花,記起自己在有腳印的石頭前,她仔細摸過石頭。

    不知是夢裏或是那天在山上,她走著走著,腳步越變越輕,身子變靈巧,她隻是走急了喘著氣,身後有聲音:“是你啊?”

    她掉過頭去,是那天的砍柴老頭。老頭看見她臉上表情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毫不吃驚,隻是臉非常僵硬。她當即明白,老頭兒剛才的話,可以理解為:“你還活著嗎?”

    她逼著他問:“講呀,快講,你說一天後告訴我,一天過了,說給我聽。”

    老頭臉柔和了些,擦了擦臉上的汗,喃喃說:“道理沒道理,沒道理道理。”

    她打斷他,笑吟吟地說:“老爺子,別來這一套,有話直講,否則等於放屁。”

    “言語不言語,不言語言語。”老頭說。

    她不高興了,一轉身,幾步就到了一個小水坑,沒脫鞋就跳到水坑裏,嘩嘩地洗腳。她不在乎老頭講不講故事,什麽事可懸著她的心呢?故事都是人編的,老東西的故事,也不會精彩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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