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火浴之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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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跨出水坑,她脫掉**的鞋子,一左一右提在手中。她腦子也沒動一下,就站上一塊有兩個腳印的石頭,雙腳正好完完全全裝在兩個腳印裏。老頭在身後連連說:“失陪失陪。”一陣腳步聲遠去。老頭悶得慌,拿她開心,一看不是開心的料,就撤了,真沒勁。
對了,那天她在台峰山,山巔上有塊石頭,上麵的兩個腳印,就和這石頭一模一樣,她踩在上麵,心裏很踏實。珠兒坐在石頭上穿鞋時,鳥兒躲在樹裏,讚成她似的叫得歡。她感到有點氣悶,拉拉衣服,不對,平平的胸,在隆起。她一直在等著,非常害怕地盼著這一天到來,身體下濕濕的,是血。母親告訴過她,這是月經。血倒是一會兒就沒了,而衣服太小,**頂著她,隱隱發痛。幾分鍾不到,她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一個豐滿的少女,還是一張鮮豔的桃花臉,人見了都不喜歡的臉。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她聽著自己嘴裏說著,聲音卻是別人的,然後她高聲地叫起來,“啊呀啊呀——”吐出一口悠長的氣,回聲在雲裏繞來繞去,不見結束。
她不明白應當是驚還是急,決定去找老頭。
她找到一個爛草棚。草棚像風一吹就會塌似的,肯定漏雨。她推開竹塊做的門進去。裏麵比外麵想的大一些,但床幹淨,隻有一個角落結滿蜘蛛網。
她叫人,沒人回答。她退後幾步到門口,怎麽貼了封條?她進門時,沒注意。封條舊舊的,殘破不堪,不是這幾年,可能是剛解放那些年,她才幾歲,一群牛鬼蛇神從山上押下來,個個胸前掛著黑字紅x大木牌。有點兒印象,好多人家都貼了這種封條,那些地方都是好看的大房子,也都沒了,這破草棚竟還有。
她重新跨進去時,動作太大,一下跌倒在床墊上。撐起身,爬起,她跪在墊子上,仰起頭來,桌上供著一尊石像,石像灰撲撲,越看越比一座房子大。她再仔細看時,發現石像有些麵熟,對了,眉端嘴角像那砍柴老頭。
走心思了,有毛病,她對自己說,穩住,穩住。不錯,是一間草棚,她不過不小心跌了一跤。她站起來,胸部又在隱隱疼,她感覺到**在長大,雙頰發燒地紅,她閉上眼睛。
越想越迷惑,越想越神思雲遊,三條路在她麵前出現:左一條通往石階,石階下是密密麻麻的黑瓦矮小房子,像螞蟻的人,擠成團扭成線。不用說,她的家就在其中;中間一條看不清,雨霧彌漫;右一條紅紅的,光光閃閃。
三條路相交,時左時右時中變化。
這是什麽遊戲?珠兒發現她使用的語言也和以前不同了,她坐了下來,她的手指做那尊佛是相同的姿勢,盤腿盤得一毫不差,背也伸得直直的。她重新閉上眼睛,點數,從一點到十二,每一樁小事都在眼前如畫展開,包括她生下就大哭,好幾天都不省人事,父母以為她沒救了,可她還是活過來,包括每回生日母親都煮兩個蛋,她知道自己又長了一歲,包括她衝進燃著的房子跟著大人撲火,一個人在荒山裏走,對著百貨商店大鏡子照,眼黑眉清。她手指中間一條路,就是它,不管這是什麽樣的路,她都走。
她就這麽做了。她感到自己被一種很重的東西擊中,痛得大叫,睜開眼睛,發現她躺在街道派出所的水泥地上,房子小窗子小,她開門,門反鎖。撞門,過了好半天,才聽到門外一個聲音:“進了拘留所,還不老實待著?”
第二天,珠兒和這個小城十個少年一起押上去少管所的車裏。全是清一色男孩,大小不一,見她不敢說話,卻都盯著她,像稀奇似的盯著。開車的押車的,都穿著嶄新的軍裝。她聽見押車的說:
“瞧,那女的,是狐狸精變的,是這個犯罪集團的頭子,城裏每一處散發蔣匪幫國民黨要回來的傳單都是他們幹的,竟還闖進深山野溝裏偷聽敵台學著往台灣和外國發電波,闖下大禍了。”
臨近中午,車停了,那兩人進路邊餐館吃飯,他們則留在車上,照舊關著。從玻璃窗可望見那兩人臉紅紅的回來,不知為什麽那麽激動。車子倒開得不快不慢,可是裏麵在亂笑,笑得很有節奏,這時,珠兒看見這小城唯一的大橋。
她猛拍車,叫:“停車,我要解手。”
車照開著,她覺得快流尿了,大叫。一車的男孩子跟著叫,跟打哈欠一樣,傳染快著,都要解手了,猛拍駕駛室的玻璃,又叫又跳。
一個急刹車,引擎響得紮耳。他們被統統趕下車,押車的比開車的火更大:
“都是些小流氓,翻什麽精。大爺今個兒高興,陪你們翻翻精,去,上橋撒尿去。”
果真到了大橋口。押車的在前麵,開車的在後麵,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排著隊小跑在中間。押車的動嘴也動手:“不準東張西望,跟上,快點。”
有工人站在腳手架上燒電焊,火花飛濺,橋欄杆也有人在刷油漆——橋在修——一跑在橋上就覺得橋在嗡嗡響,隨時都要坍塌一樣。
珠兒在倒數第四,她第一次注意到橋頭工地掛著紅紅的口號“一天等於二十年”。奇怪,一嚇,也不尿急了。她的眼睛閃過一個亮點,恍然大悟。隻是一瞬,她的神色立即像在尋找什麽的專心專意,她臉更加粉嫩粉嫩。
她的目光在十個少年中搜尋,這個我不認識,那個好像見到過。她或許曾經真的在某一天裏和他們中的一個悄悄見麵,授意了他幹這事那事。她和他們打成一片,她睡紙盒裏時,他們也在其他紙盒裏,她無比好看的臉,被他們中的某一個親過,她的嘴唇,也被他們中的某一個親過,她的身體,也被他們中的某一個溫柔地撫摸過。風吹拂她成熟的身體,她看見自己頭發有一縷開始灰白。
圍觀的人多起來,但被開車的攔住。太多的人,下午是看熱鬧的最好時辰,珠兒的父母不會來,他們一定認為他們生了一個怪物,居然還是一個犯罪集團的頭頭,一個禍害,他們太沒有麵子,說什麽,他們家,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家。
因為珠兒不小便,男孩子們誰也不敢小便。押車的警察等得太久,惱火了:
“好啊,你們手全背在後麵,不撒尿了,你們戲弄我,向我挑戰。”他揮著手喊:“站整齊站整齊,向左看齊!聽著,”他清清嗓子,“朝前齊步走,停住,給我撒尿,一起撒呀!兔孫子們。”
他讓他們站在橋欄杆前,正對著東方,河水在他們腳下穿過。男孩子們被迫掏出那玩意兒,隻有珠兒沒有,她本來就沒有,她隻是站在那裏。
“給你們一個鍛煉的機會,比跳水,誰贏就放誰回家,不必去教養所。我說話算數,我今天的話一句頂一句,句句當真,跳水吧,跳贏的滾回家。”
他從褲袋裏掏出一個哨子,爬踩在一堆紙盒垃圾上:“我吹第三下時,一起,一起往下跳,現在爬上欄杆。”
男孩子們都猶豫了,從上望下麵的河水頭暈。但是他們不看押車的警察,他們看珠兒,這桃花臉的女首領。珠兒明白在這小城當好漢,什麽時候應當有膽子,什麽時候得明智一些。珠兒望著河水,覺得一生經曆已經太多,心裏疲倦。兩秒鍾後,她看到自己坐在水裏,渾身光彩,像被觀音用水洗幹淨的玉女,而周圍是體麵的金童。於是她點點頭,伸出雙臂,她覺得她能飛起來。
哨子響了,欄杆上的孩子全沒了。
押車的被自己哨子的威力嚇蒙了,他不明白這些少年怎麽突然消失,圍觀的人群趕到橋中心,往下看,河水仍是河水,船還是船。
沒一個冒出水麵,據橋上燒電焊的工人說,這麽高,撞到水麵都撞暈了,會不會遊泳都死路一條。有人水性好,潛在水下浮到下遊上百米,再冒出來。橋下旋渦多,在七天裏一具具屍體均從下遊幾十裏外打撈到,可珠兒的屍體怎麽找也找不到,下遊也未發現。隻有一具年老的女屍,那一頭白發漂浮在水裏,如玉米須子,人們不認為那是珠兒。
(梁)任昉《述異記》: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所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盡爛。既歸,無複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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