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環形玫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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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略特原引用康拉德《黑暗的心髒》中“恐怖!恐怖!”的歎語,作《荒原》題詞。龐德劃掉。這城市,豈“恐怖”二字了得。

    ——引自詹姆斯·海德《現代性的起源》

    一

    認識維維安是在那個中午。她頭枕兩本厚書,盡量離開各種膚色的男男女女,自個兒躺著,一會兒就半睡半醒了。她聽見草地上有腳步聲走近自己。對任何聲音的靠近,她都本能地警覺。在這個城市,陽光很受歡迎,上午天空灰暗沉悶,臨近中午陽光突然像閃光的劍剖開雲層,漸漸雲朵閃散,碧藍透徹,晴空萬裏。穿著花花綠綠短衣短裙長褲的青年學生躺在芬芳的草地上,色彩異常絢麗。她睜開眼睛,一個灰藍色眼睛的姑娘正朝她微笑。

    不知為什麽她臉紅了。那姑娘伸出手,自我介紹說,她叫維維安。

    她撐起身體,伸出自己瘦纖纖的手指,握住了維維安的手。

    維維安一頭紅發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仿佛一個個光環罩著,襯得她臉部表情極其生動。她注意到維維安的牛仔褲上有好幾個有意爛開的洞。她站起身,發現自己比維維安矮大半個腦袋。她在中國人中也算是嬌小的,而維維安是典型的英格蘭姑娘,高大豐滿。維維安的左耳上掛了兩個耳墜,一個是和右邊一樣的蛇,另一個則像鑽石,小小一粒花苞,那顏色與她的眼睛光澤很接近。

    她坐了下來,抱起那兩本厚書。

    那個叫維維安的姑娘也坐了下來,她的腿很長,長得似乎始終沒有結束的地方。而她的手裏卻抱著一條長毛狗。長毛狗的肚子上有塊黑色的斑圈,頭頂也有塊略小些的黑色斑圈。長毛狗衝著她叫了一聲,轉動小得古怪的眼珠,像玻璃珠子朝她滾來滾去。她本能地把身體往後退了一下,雙手僵硬地抱緊膝蓋,緊張地看著狗身上的黑色斑圈。

    維維安拍了拍長毛狗,說別怕。丘比特很聽話,很乖!維維安喚作愛神的長毛狗果然不叫了,蜷縮在維維安懷裏,十分柔順。維維安說自己不是有心打擾她。而是從來沒有在草坪上看見東方人曬太陽睡午覺,不管是中東人還是遠東人。維維安聳了一下肩,拉了拉掉下肩膀的上衣,她操著一口地道的劍橋英語,但說快了,就聽出了她的聲音帶北愛爾的口音。西方人交朋友,就這副自在勁兒。一對金發碧眼的男女,相擁躺在維維安的左側,他們麵對麵拉著手。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避開維維安,還是丘比特的玻璃眼珠。

    陽光溫暖地撫摸著霧都大學校園草坪和草坪上的每一個人,像梳子那麽解癢,像溢出的酒那麽柔軟,人們懶洋洋的。微風輕輕地越過陽光,吹拂到她的身上。

    天黑之後,唐人街更熱鬧。她掏出身上最後一點錢,從華光書店裏買了毛筆宣紙墨。她想畫畫,想回到有情調的生活中去。一家家擁擠的中國字招牌的店鋪餐館,來來往往的黃皮膚,也有少數白皮膚黑皮膚湊在裏麵。廣東話,香港“國語”,英語飄浮在喧鬧的空氣裏。如果聽得見家鄉話,她就會覺得走在家鄉,當然,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幻想。走了整個下午,她一無所獲,找不到一個工作,無論洗盤子賣水果上貨架都人滿為患。你們大陸學生來得太多了、沒法照顧。經理負疚似的攤開手,臉上毫無表情。

    中國古式牌坊下有兩個石獅,堆著髒紙果皮腐爛的菜葉。她停住腳步,不,不能就這麽回去,得再試試運氣。

    在“匡記”餐館,她生硬地說了幾句拾來的廣東話。老板似乎有點唐人少有的幽默感,笑了起來。她趕緊用英語接上,說她需要一份可以吃飯的工作就行了。

    老板上上下下看了看她,說你幹兩天試試,隻管吃飯,不給工錢。兩天之後再說。

    二

    沈遠的桌子上攤了一堆稿紙。他每天給華文報紙譯點東西,稿酬之少,隻夠抽煙。他慢慢翻著《英漢大詞典》,卻不動筆寫一個字,仿佛這麽做,可以抵禦她的問話。

    她無法忍受房間這麽小他還拚命抽煙。火車從窗外搖搖晃晃而過,巨響在煙霧騰騰的房間外持續不斷,這使她更加按捺不住狂躁的心情。她轉過身,背對沈遠,免得再次爭吵,或者說免得延續至今未停的爭吵。火車的聲音湮沒了她心裏的喊叫。玻璃窗上有個模糊的影子,那身影真該隨玻璃粉碎,在火車行駛的聲音之中,誰會注意呢?

    已經全攤牌了,她想。你妻子不是因為知道了我們的事,才提出與你分手。而你也知道她想和自己的英國老板結婚,所以慢慢拖著。你逼她每月付你生活費,直到你拿到學位,找到工作取到綠卡。

    是。但又不全是!他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裏,說這樣又有什麽不好!我們可以在一起,不是嗎?

    靠人施舍,你那麽硬的骨頭也落到這個份兒上了。她轉回身,斜了沈遠一眼。

    別忘了,你也是靠我才出來留學的!

    看來我不是靠你,而是靠她!她猛地推開窗。火車又轟隆隆駛過來了,輪子滾動摩擦在冰涼的鐵軌上。她聽不清沈遠的回答。她的頭腦在一寸寸倒空,她的心浸泡在屈辱之中。知恩報恩。但現在誰欠了誰?沈遠妻子的高招,或許也是沈遠的高招,她不愧為幹貿易的,什麽事都可以是生意,而你,連你也成了生意人?

    火車聲終於消失,房內房外一片寂靜。

    她鬆開胸前交叉的雙臂。沈遠從椅子上站起來,摘下眼鏡,放在桌邊。他不高,偏瘦,典型的湖北人,但普通話說得不錯,隻在激動的時候,湖北腔才漏出來,土裏土氣的調子,讓人聯想他曾是喂豬娃子鼻涕亂抹的樣子。改不了農民樣,不僅善於算計,而且心胸狹隘,鼠目寸光,善於占便宜,人所有的劣根性加在沈遠身上,其實一點都不過分。

    那麽說,你讓我到英國來讀書,是讓我來吃軟飯的囉?她用出平時最不屑的粗俗話。

    不不,你吃的是硬的,沈遠臉上畫出一個笑容。

    她愣了一下。她要罵“無恥”,但她止住了自己。沈遠三番五次催她,寫信打越洋電話,托朋友帶小禮物,請求她早點辦理出國留學手續,早點到他的身邊。她眼裏的天空變黑,變成菱形,變成一團濕濕的亂草,在眼睫毛的抖動之中,黑色變成水,停留在窗外與鐵軌並行的一座房子的尖頂上。是怕被那尖頂紮傷,還是怕那水順著尖頂的斜度淌下來?她迅速地抓起地板上隨身帶的背包,“哐當”一聲摔門而去,噔噔噔跑下樓。

    沈遠並沒有追上來,他知道她會和以前一樣回到這個讓她瞧不起的破房子,除非她到更破的地方去,去洗盤子,去當保姆做更難於啟齒的工作。

    路燈昏昏濁濁,街道漆黑冷清,一個醉漢躺在地鐵站外的地上,酒瓶橫在三步遠的地方。垃圾箱塞滿了塑料袋包裝盒紙片裹著的髒物。地鐵站標誌亮著光,她走了過去,醉漢翻了一個身,她本能地往圍欄邊靠。地鐵站門口沒有乘客,連售票機也關了,裏麵沒有點燈,黑洞洞的,股股冷風不時灌來。她退了出來,馬路對麵的電話亭裏有個戴帽子的人在撥電話,一輛白色轎車飛快地駛過。她看了看手表,十二點二十五分,早過了末班地鐵時間。即使有地鐵,也一樣無處可去。龐大無比的倫敦,竟沒有她安身之地,僅僅一晚上也沒有。夜風掀起她的衣衫、裙子、頭發。醉漢腳動了動,手向前伸,仿佛想抓那空酒瓶。

    火車哢嚓哢嚓的聲音遠遠傳來,夜裏班次減少,要隔很長時間,才能聽到這熟悉的聲響。她站在街下麵,仰頭望去,頂上閣樓融進黑暗,白色窗框隱隱勾畫出兩扇玻璃,房裏,似乎熄了燈。

    她把鞋脫了,提在手裏,躡手躡腳地上大門內的樓梯,來到六樓。她坐在地板上,背靠門,頭埋在膝蓋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冷漠地合同黑暗堵住她的喉嚨,她隻能把手伸進挎包,去摸鑰匙,她手中唯一的武器,去轉動那扇關得死死的門。

    她輕輕走進去。沈遠已上床睡覺了。他對她從來都是這樣無動於衷。但這次他錯了。

    從床底拖出皮箱,她收拾衣物磁帶。沈遠躺在床上,沒吱聲。他肯定醒著,不過裝睡而已。

    當她把箱子蓋好,立起。沈遠從床上翻身而起,走過去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走。

    當無賴就當到底。她說自己現在不走,用不著這樣。我能去哪裏?我隻得乖乖回到你這兒來,像堆賤骨頭。

    沈遠隻穿了一條內褲,肋骨突出,但麵目清秀,看不出三十六歲的年齡。她被他按在椅子上。僅僅一會兒,她就站了起來,去拿桌上的杯子,手不當心,桌邊沈遠的眼鏡跌在地板上。她俯身拾了起來,仔細檢查,好好的,未有絲毫損壞。放好眼鏡,她拿起杯子,喝咖啡?加不加牛奶?

    咖啡!沈遠沒想到她會在這時說這句話,他從漆黑陰森的窗前轉過了身,說不加牛奶。

    他們坐在地板上的布墊上。兩杯咖啡冒著熱氣,各自擺在跟前。相對而坐,使他們平靜,又黑又苦的咖啡左右著沉默。火車駛過的聲音,刹那間變得微不足道,他們拉長了耳朵,在提防地傾聽對方的脈搏,如何變化跳動的形式,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響像鼓點,催打著節奏。

    喝完咖啡,兩個空杯摞在空盤裏。睡覺吧!沈遠站起來,到床邊掀開薄薄的被子,將床邊的枕頭放正,見她沒說話,又說,時候已不早了!他走到隻能站兩個人寬的衛生間漱口。門關上了,他坐在馬桶上拉屎的聲音仍然清楚極了,不一會兒是馬桶抽水的聲音,沈遠走出了衛生間。

    他經過她身邊,她想如果這時他抱住她,向她道歉,或請她留下別走,可能她的心就軟了下來,好不容易堅定起來的主意也沒了。但沈遠側身閃過她,徑直朝床走去,碰也未碰她一下。

    “叭”的一下,沈遠躺下之後熄掉了燈。偶爾窗外火車駛過的微弱反光投進房裏,隱約可見一節節車廂,在玻璃窗上畫著自己的影子。

    “叭”的一聲,她拉開了燈,我們談談。

    幾乎是同時,沈遠又熄滅了燈。房間裏恢複了黑暗。睡覺吧,有什麽問題,明天再說!沈遠打嗬欠,他的雙眉一定皺成了一座山。他說的明天也就是後天,也就是再後天。她知道他沒法麵對她想談清楚的問題。

    她在黑暗中拾起沈遠的煙盒,抽出一支,含在嘴上,用火柴點上火。煙頭一閃一亮,映出她瘦削的臉,黑亮的眼珠,微微卷曲的頭發。她拉過煙灰缸,輕輕彈了一下煙灰,背過身死死盯著牆,她整個人漸漸消失在陰影裏,她看不見自己。沈遠均勻的鼾聲融入一屋少得可憐的陳舊的家具,融入火車頑固而醜陋的撞擊聲中,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吞了下去。

    打開煤氣,點上火,她把兩隻雞腿按進裝有水的鍋裏。雞腿在鍋裏樂嗬嗬地蹦跳。她踮起腳尖,按住鍋蓋,足足有一刻鍾之久,鍋裏才平靜下來。爐火扯住她的衣角,竄上她披在肩後的長發,一團紅光在一陣焦糊臭味中裂開又一團紅光。

    那是剛到倫敦不久,她對沈遠說她總是夢見自己身上著火,夢見一個年老的女人。沈遠說他去捉幾隻鴿子回來煮煮。哪兒都有,廣場、地鐵、街頭到處都有鴿子,吃了,夢就會自行消失。他在開玩笑。

    沒法消失,她說。那個在火中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亂竄的女人,並不是她,而是母親。她的哭泣聲,她的臉,像一團深陷進骨頭的亂草,那亂草遮住她,為什麽她總是穿一件長及腳邊的黑衣?環繞在她身邊的是骷髏形的鴿子,隨她一步步移動。

    她仿佛又聽見了那笑聲,又尖又細。她雙手緊緊摟住自己,緊貼冰涼的牆。

    三

    “匡記”餐館以價廉實惠知名於全倫敦。味好,分量足,加上侍者態度好,光顧“匡記”的人,比唐人街其他餐館多一倍。

    她穿著綠緞子旗袍,旗袍開衩很高,露出她尚算豐腴的大腿。她的長發高高地綰在腦後,端莊優雅。她端著盤子,穿梭在坐得滿滿的桌子椅子間。動作要輕,腳步要穩準快,同時要格外小心,別出岔子。而且臉一定別忘了微笑。幾天下來,她已過了最腰酸背痛難熬的坎,看來自己能夠堅持到底。

    她終日微笑,這是職業要求。化妝之後,她仿佛變了一人,對滿堂的人和眼睛視而不見,一心一意記住那些拗口的廣東話菜單,熟練地記下客人點的每一道菜名。但這次她感到有人在注視自己。她故意不朝那個方向看,那不是她照管的桌位,她轉身走向櫃台,那雙眼睛也跟著她到了櫃台。她轉過身來,朝那個方向望去,是維維安,坐在靠窗臨街的一張桌子前,一個穿黑西裝未打領帶的男人坐在她的對麵。跟每張桌子一樣,橘黃色的台布,一個玻璃花瓶,插了一枝粉紅色的薔薇,正在緩緩舒展開花瓣。

    維維安站起來,她叫著擁抱她,仿佛在這裏見到她比任何地方更讓她高興。她把她摟在旁邊的座位上,說她穿上旗袍,簡直太美了,東方美人!雖然認不出了,但肯定是她。維維安的笑聲很響,旁若無人。

    她怕老板看見,忙打斷維維安的話,說自己在工作,不便坐在這兒。另找個時間,咱們再聊。走開之後,她想起維維安的男伴,一個頭發長及肩,用根發卷係住的人,維維安忘了介紹,她也忘了與他打招呼。

    她又朝維維安那個方向看去,維維安在朝她笑,那個男人也朝她的方向看。他們顯然在談她。

    這天正好輪到她提前下班,她脫掉侍者的旗袍,換上自己的牛仔褲、t恤衫,走出“匡記”餐館。維維安和她的男伴坐在對麵街心花園的鐵欄邊。像在等她,又像飯後悠閑地休息。

    老遠維維安就向她招手。

    她走了過去。

    你住在附近?維維安問,她知道維維安的意思,一是想知道她住在哪裏,二是若她住在附近,希望她能邀他們去她那兒。她把挎包從肩上取了下來,拿在手中,說她住的地方太亂、太小,而且還有兩個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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