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你一直對溫柔妥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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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在發抖,他抓住手中的書,像抓住一把稻草。父親突然死去,正如他預想的一樣,他會早早地離開父母中的一個。他猜想在父親吞服大量敵敵畏中毒死亡之前,家裏必是一番真槍實戰。他從那敞開的窗、緊閉的門以及江水一天天往上漲的勢頭,那混淆不堪的野花夾在亂草之中,垂著頭的金黃色的向日葵,看到那一天,父親的剪影,喝敵敵畏的全部動作,閉上眼睛前的所有恐懼。

    郵遞員從不多看小小一眼,他一身綠衣,肩上挎著綠包,包裏裝滿報紙、雜誌、信。手裏拿著一劄信、電報。他慢慢下台階,從小小門前走過。

    小小想問他有信沒有,但說不出口。高嶢會給他寫信,他把他送走,站在月台上,他的頭發天生有點卷曲,眼鏡反射著太陽光,變了色。小小看不見高嶢的眼睛,隻看見自己的影子。高嶢在一點點縮小,在火車的鳴叫中後退,小小突然覺得高嶢已經很大,他應該找一個女人結婚,他身邊有那麽多女人崇拜這位大才子,他教的班上就有好幾個女學生一心想嫁給他。他應該有個家,有孩子。高嶢在小小這麽想的時候退出了小小的視線。火車轟隆隆的聲音使小小整天整夜在想高嶢該找一個怎樣的姑娘。小小從心裏希望母親拍的電報是真的,他的父親對他來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確也不存在過。為什麽高嶢不能做自己的父親還找個好女人呢?車廂裏亮著小燈,窗簾垂下,小小看不到飛馳的列車掠過的平原、樹林、田野、房屋、城市。

    郵遞員的身影在沙灘上了。小小看見郵遞員過了呼龜石下街那座兩塊石板搭起來的小橋。那兒有兩三個院子相互錯開,一個低矮的纜車道下的洞。他消失在洞口。郵遞員選擇一條近道,可能是那排木房沒有信報紙。小小聽到母親在叫他。他走進屋裏,掩上門。

    母親說,小小你能不能換一家店抓藥。我討厭那藥味。她說自己就是渾身無力站不起來。

    小小盡可能平和地說,你不能老這樣躺下去。開學我會回去,你怎麽辦?我不能再誤了功課,最後一年了。

    再說吧,再說吧。母親不耐煩了。“小小,你上街,就為我買點莧菜了,媽喜歡吃這種菜。”這種菜炒熟之後,那菜湯紅似血,菜葉軟綿綿。小小想母親心一定很狠,喜歡這東西。清明時節莧菜和著大蒜炒,可以驅鬼神,而且一年四季不生病。

    這說法叫小小懷疑,但母親總是要求,從不回報的態度使他覺得母親不僅心狠,而且異常冷酷。直到某個夜裏,他突然醒來,聽見母親在說話:“他錯了呀,他錯了呀!”

    小小知道母親在說父親。但他不知是不是夢話,就撐起身,掀開一部分門簾,看見母親像小小把她放在床上時一樣靠在床頭,側身對著門。小小感到母親望著門的目光在等待著什麽,她在父親死後那幾天居然一滴眼淚也未掉,街坊鄰居都在奇怪,世上竟有如此硬心腸的女人。不過,世上也有他這麽硬心腸的兒子。小小不祥地想到母親在餘年會這麽一直拒絕下地,會這麽蜷縮在床上,側著身子,頭靠在床檔頭。她的臉不清晰,小小還看見她躺著的地方一片模糊。小小努力回想父親的模樣,他很難勾勒出父親陰沉的臉:深陷下去帶血絲的眼睛,閃出逼人的冷氣,鼻子寬大高聳,像個小山丘。那嘴,經常發出小小聽到仇恨在心的話。父親並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生豆芽的小市民商販,他曾是戲劇學院導演係畢業的大學生,他是導演。不管穿什麽破衣,做什麽下等活,抽什麽劣質煙,也不能遮擋他藝術家的氣質。小小想可能父親全然不是歲月雕刻在自己心裏的形象,他可能生得儀表堂堂、五官周正,雙眼炯炯有神,而非常適合做生豆芽這類活計。父親想做什麽就能做好什麽。小小突然渴望瞧一眼父親的照片。他翻開抽屜,沒有。他打開衣櫃,把櫃子弄得嘩嘩響的聲音引起了母親的注意,她問小小,你在找什麽。

    照片。小小硬硬地吐出兩個字。

    母親笑了起來。小小第一次聽見母親笑,淒厲又尖刻。他有點芒刺紮背脊的痛感。

    “媽,你笑什麽?”

    母親停住了笑,用手敲了敲衣櫃,以作回答。

    小小蹲在裏間地上,他從母親的笑裏,捉到一絲蛛跡,他發現母親的笑有種勝利的興奮,那藍色的火焰冒著很高,葬禮第二天,在江邊沙灘上,母親交給他一大包東西,要他燒掉。他記起來,除了父親的衣服、鞋、傘,還有一大堆信。有些信是父母的字跡,有的不是,有的一看就是女人寫的,字跡娟秀,叫父親很親熱的稱呼。小小不想看,通通放進火裏,有幾張照片,有父親母親的結婚照,母親沒有穿旗袍,而是穿一條白色連衣裙,父親穿著西褲,紮著皮帶的襯衣上係了根花領帶。小小還看見自己坐在母親懷裏,父親站在母親背後的三人合照。他心不軟,手也不軟,扔進火裏,看著火焰一點點將照片上三人吞沒,自己當時不也感到一種從未有的輕鬆嗎?

    小小突然覺得父親、母親和他自己實際上都非常可憐,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他們之間關係的扭曲,是一錯再錯。他小時常常詛咒這個家,怨自己生錯了娘胎。現在他明白,誰也沒有錯,誰都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燒完父親的遺物,他進了家門。母親很安詳。就像此時此刻,她側著身子,注視著門口神色一樣。她不允許小小閂死門,夜裏也不讓。小小發現母親喜歡聽腳步聲,家裏不管來什麽人都高興。到家裏來的人不外乎查電表、看水表、收房費、收水費電費的人。小小從沒見過來親戚朋友。母親嫁過來後,就和反對這門婚事的所有親人朋友斷絕了聯係。

    母親對小:“你聽見沒有,別讓他待在家裏!”那是父親火化後的當天,母親指著桌子上用白布蓋著的骨灰盒,“我看了心煩!”母親告訴小小如何處置骨灰盒的方法。她將痰盂移到床前。小小想那一刻開始,對,就是那一刻,母親便以躺在床上生病的形式對待自己,而不是對待這個世界。

    小小看著母親平靜的樣子,她連眼睛也未眨一下,那輕鬆在偽裝與真實之間,讓人難以判斷。他乘船到家幾十公裏以外的長江下遊,按照母親指定的地點,將父親的骨灰盒沉入翻卷不息的江水之中。船繼續開著,江水被船剪開兩排白色的浪花。江麵上的天空又藍又深,江鷗似乎從江水與天空的空隙處飛出,緊緊尾隨船。這些尖叫著的白色鳥兒經常出現在小小的夢裏,它們站在小小的身上,用嘴啄他。他關住窗,蓋住床單,但鳥啄破窗框,一群又一群地撲進小小的房間,母親在趕鳥,小小嘴裏叫著他自己也聽不懂的奇怪的話。

    小小將飯和莧菜端到母親床邊的凳子上。莧菜的紅色染遍了飯。小小背過臉去。母親津津有味地吃著,連說,好,真不錯。小小,你怎麽不吃?

    小自己已吃過了!

    母親一邊夾莧菜一邊說:“他一生什麽都想幹,但什麽都幹不了。不是幹不了,而是他太丟不開女人。”母親說父親在區話劇團一直不得誌受人整,根本不是像父親說的那樣,而是風流事太多。拈花惹草慣了,改不了惡習。

    哦,小小驚訝地應了一聲。

    你知道嗎?他進過拘留所,要不是證據不足,他就該蹲監獄了。

    小小覺得母親醜極了,“他進監獄對你對我有什麽好處?”母親聽小小這麽說,飯菜一下堵住了喉嚨,咳了半天,才緩過氣來。她說,有好處沒好處是他的事,與我有什麽關係?

    可是對我關係重大!小小叫了起來。

    你。母親擱了飯碗,說小小,你說走就會走的,你心裏根本沒有半點媽的位置。我清楚極了。我老年會很慘,你巴不得我早死!

    小小掀開門簾,進了自己房間。他套上耳機,聽小錄音機裏放的音樂。母親的吼叫像蚊子嗡嗡直叫,像一隻最大的蒼蠅。他把音量調到最大。

    那個晚上,小小頭一次夢見了父親,父親低沉的聲音似乎在說,他喜歡這長江。他坐在石頭上生豆芽時就想從這兒乘船漂流到入海處。躺在海水裏,隨波浪帶走,不回頭,隨波浪到哪兒就到哪兒。

    小小醒了,認為父親的話不能當真,父親在說反話,他的聲音太高興,讓人有理由想到父親不可能饒了他和母親。小小聽見母親翻身的聲音,他閉上眼睛,如果再夢見到父親,他一定要問問。小小想有很多問題,很多。但他心裏卻變得很平靜,一會兒就睡著了。

    4

    當小小走到呼龜石大街的一大坡石梯時,一連三天他都感到自己被人注視。他從那兒走下沙灘,那兒有幾株特大的苦楝子樹,夾著一棵黃桷樹。黃桷樹纏繞著彎彎曲曲的葡萄樹,葡萄樹結的果非常小,而且異常酸,小小的母親懷他時常摘葡萄吃。小小小時常到這地方用彈弓打苦楝子。小小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覺,他回家後就沒人在乎他。所以他也不太關心周圍的人。小小沒有回頭去看,他繼續下石梯,來到停靠著兩艘拖輪一艘駁船的躉船前的沙石子混雜的江邊。

    江水輕輕翻卷著波紋。水混濁,已漲高不少。但遠處還是有人在洗衣服,石板上堆著揉成一團的床單、衣褲。小小突然發現泛黃的江水多了一個身影。大概是正午時分,或許由於太陽光造成躉船投影在江麵上。總之,小小發現自己站在江水邊,自己那模糊的身影被另一個身影攪亂了,他失去了孤獨的享受。他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輕輕拉了一下。回頭看,是個三十七八歲左右的女人。

    你太像你爸爸了。小小,越來越像!我聽說你回來了。這女人吐字清晰,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那門牙有點突出,嘴唇微微向上翻,因而嘴唇看起來較厚。

    那女人見小小沒什麽反應,說,小小你認不出我了?我叫乃秀。

    小,我知道你是誰。他的確認出了這女人是誰。乃秀聽小小這麽說,一絲失望掠過她的眼睛。

    乃秀的說話聲像柔軟的小蟲子,爬在小小的皮膚上,癢癢的,他覺察到癢中還有火燒火燎的痛。

    小小告訴母親,他把骨灰盒從小手提箱裏取出,走到欄杆邊,骨灰盒像長翅膀似的飛了一段,飄飄落入水中,浮了幾下,便沉下去沒影了,江麵隻冒了幾點氣泡。

    他會喜歡那裏的。母親盯著碗裏的藥水,眉毛跳了跳,卻一口未喝。她說她是最了解小小父親的人。

    “失火啦!失火啦!”有人在驚慌地叫。

    小小跑出房間,見呼龜石下街靠近纜車橋洞那兒有火苗夾著濃煙冒。他迅速跑回家,對母親說,下街起火。他提起一桶水就往外跑。

    圍觀的人比救火的人多,那間平房實際是一個自己搭的碎磚碎瓦的偏房,靠近一個院子旁邊。有人從江邊拖輪上提起兩根水龍頭,往火上澆。火越燒越旺。“沒準鬼老頭澆了汽油。”一個缺牙的老太婆,胖胖的臉,在那兒指指點點。

    小小將水澆在火上。火沒有小。有經驗的人說,切斷院子與這個偏房的連接處就可斷火。跺瓦、潑水、噴滅火器、水龍頭一起撲向兩個房子連接處,狠狠搗弄一番,火源果然切斷。消防隊仍沒影蹤,幾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那間破爛的偏房燒了二十分鍾,成了一片焦土,冒著熱騰騰的煙。

    燒完了,消防隊才趕來。人群閃開一條道。消防隊在灰中翻攪了一陣,從裏麵抬出一具已成臘肉狀的屍體,“死得好,死得好。”鬼老頭的鄰居在罵,三三兩兩議論,說鬼老頭會使法,他不順眼,見你家來了客人,割了一斤豬肉,便讓你爐子有明火,但煮不熟飯,兩個鍾頭,米還是米,冷冰冰的。“沒想到作法作到自己頭上。”“活夠了罷!”有小孩拾起一個酒瓶,黑乎乎的,卻真的殘留著汽油味。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遠遠近近的人都跑來了,看稀奇,看熱鬧。

    小小提著桶從人堆裏鑽了出來。鬼老頭他小時見過,鬼老頭其實並不像那些人說的那麽壞,他看到的是拾破爛戴一頂掉邊草帽慈祥的孤老頭,常被人欺負的情景。連幾歲的小孩見到他也吐唾沫,亂罵,扔石子。“小小,你怎麽不上我那兒去?”乃秀站在梯子口上,她背後是懸崖,那兒生有許多貓兒草、滿天星之類的野草,一根電線杆立在懸崖邊上。

    小小站在傾斜的坡上,仰頭對乃秀說,他會去的。可能是這天心情糟透的緣故,也可能是乃秀站的位置,在她的背後那些崖石、灌木野草,乃秀顯得單薄、弱小,臉上是一副讓他感到心裏刺痛的淒楚。小,隔幾天,我就去看你。

    我知道他跟那些女人是怎麽回事。母親坐在尿罐上,那兒隻掛了一塊花布,遮住母親坐在尿罐上解大便的臉,整個人。小小在調自己電子表的時間,他用一支圓珠筆按住表左旁小眼,另一隻手不停在按動右旁的調閥。

    隔著花布,母親的聲音不斷鑽進他的耳朵。她說,每有豔遇,他便像報捷一樣告訴她,她沒有反應。於是父親便沒勁講了。

    唰唰兩聲。母親在撕草紙的聲音。“小小。”小小停下調表時間日期。他將母親軟軟的身體抱起來,放在床上。然後又掀開花布,蓋上臭熏熏的尿罐。他在盆子裏用肥皂洗手。母親在叫,我也要洗手。小小將洗過的水倒了,重新從水缸裏盛了小盆水,拿起肥皂盒,走到母親跟前,將床邊凳子上的杯碗之類的東西拿掉,放上盆子、肥皂盒。

    母親將手伸進盆裏,說,有一次他把一個懷了孩子的女人領回家,那個女人隻有二十來歲,比他小一半。我帶她去了醫院做手術。他跑到我麵前,跪在地上,讓我原諒他。他在演戲,我根本不相信那女人的孩子是他搞上的。

    小小把母親洗臉的毛巾遞給她。母親說,拿那條專擦手的。手臉分不清嗎?

    “將就點。”小小沒好氣地對母親說,他像一個奴隸一樣被母親使來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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