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一直對溫柔妥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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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秀手輕輕揮了一下,說,小小你記性怎麽那麽差?我那天隨單位一撥人去的。你小時常來我這兒,你好好想想。

    小小的記憶又進入那堆滿發黴味的麵粉、豆子、麻袋的房間。

    乃秀說,想不起來算了。這時,小小突然冒出一句:你太像我媽了。

    “像?是的!見到你媽之後,我才明白你父親所說的是真的。”

    小小走到窗前,窗外的景致竟是他熟悉的:江水,船隻,對岸隱現的山峰、碼頭,下渡船的人流。他陡地一驚,倉庫專用纜車下橋洞進入他的視線,原來這兒離自己家並不遠,剛才自己跟乃秀走了很久,隻是繞了一個大圈而已。他向左偏出半截身子,他看到自己家的房子,那門前長長的石階。乃秀窗前有一盆正開著花的金黃、深紅色太陽花,一盆茉莉,兩株仙人掌。小小不能相信這個事實,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在不到五十米距離的地方有兩個相像的女人,在兩個相似的房間裏生活,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男人的緣故。小小聽乃秀述說,乃秀因與父親的事而受到處分。她自己搬離了區話劇團的單身宿舍,租到這個作為倉庫的空房定居下來。他幾乎聽不清乃秀在說什麽,她幹嗎非把自己與父親聯係在一起?

    天空很快黑盡,像一塊黑布垂掛在窗前,隻有那太陽花金黃,深紅的花瓣在旋轉,在點亮小小的心中趕不盡的悲哀。乃秀說,你看,我都忘了開燈。她拉亮燈。燈光給這間被黴味包圍的房子帶來了幾許溫情。

    乃秀讓小小坐在凳子上。小小發現一旁的桌子桌麵是紅漆,四個腿還是黑漆。“我刷上去的。為了這個紅桌麵,你父親和我幹了一架。”她說她憑什麽要聽小小父親的,比如她把牆塗成這兩種顏色,把床單換成白棉布,將碗有意打碎,換成自己喜歡的瓷碗。她在菜裏少放鹽多放醋。“‘你改不了是個醋壇子!’你父親說我。你說我是醋壇子嗎?我是醋壇子,早就不會隨你父親擺布了。”

    小小覺得自己沒法插話,而且乃秀根本不需要他插話。“你父親說我休想與你母親有所區別。但我知道,就是我有意對著他幹,才使他這麽多年如一日地沒離開我。甚至動這個念頭也沒有。我若順著他,他早一腳把我蹬開。”

    “他就那麽好,非跟他不可?”

    “小小,你不知道女人。為什麽要跟他,我也說不清楚。”她說,這好像一場富有刺激性的賭博。她想贏。

    乃秀靠在櫃子上,抽著父親抽的那種劣質煙。燈光之下,她頭發梳得光溜溜的,但仍然遮不住一臉的憔悴。“小小,以前你太小,現在你不同了,長大了。你會懂得我嗎?”

    小小沒有回答乃秀,他在想象父親一喝酒就跑到這個隻能在舞台上扮演群眾演員的女人家裏,說起母親就控製不住,發一陣火。他不厭其煩地談論母親的身高、牙齒、眼睛顏色,她喜歡半夜起來穿木板拖鞋,以及她常做的夢:他和一個肥胖的倒垃圾的女人身體聯結在一塊兒。小小聽到這點直發笑。但他沒有笑出聲來。劇團不讓他搞戲,那麽他就在生活中演戲。別人可能以為他是破罐子破摔。他不知怎麽有點欽佩父親。

    乃秀說,他讓我穿什麽衣服,她就知道小小的母親穿的是什麽。他老是打量我,喃喃自語:太像了,太像了。乃秀雙眼發直,臉呆板,毫無表情,整個描述雜亂無章,而小小看見父親把桌上的筷子扔向母親,母親躲開了,卻落在了小小的身上。這樣一個男人怎會答應眼前這個女人生孩子。

    你沒有生孩子是對的。小。

    不,我還後悔。雖然去醫院做了手術。我已經沒有好名聲,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乃秀固執地說,煙已燃到她的指頭,她仍沒感覺。

    小小走過去,替她扔掉了煙頭。她的手指被煙熏得黃黃的,手指纖瘦細長。母親整天不和小話。隔著大木櫃,他們彼此能聽見對方翻身的聲音。小小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一隻蒼蠅。屋子裏點著母親敬菩薩的香。小小腦子亂糟糟,睡不著。他給高嶢的信攤在桌上,信畫了又畫,改了又改,浪費了好幾張紙,最後留在紙上的卻是他自己也看不懂的文字:房間。巷子。想象是誰在說話。去想象。距離。時間。另一個人。另一個城市。哥哥。小小翻了一下身。母親幹咳了兩聲。離窗最近的一片樹葉,在他的角度看來,那片葉子就要升入漆黑的天空了。侵占所有的天空。小小在這個無風悶熱的夏夜想起那天與乃秀站在石梯,一樁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事通過那緊緊盯住他的眼神傳遞過來。他的手被引導,連同手臂全部進入一個濕漉漉的地方,那地方是他看不見摸得著的洞穴,那地方像吸盤,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呻吟,尖叫,幹泣。他幾歲?他太小了。每次事畢,那女人總說,來,乖,聽話,讓阿姨給你洗手。她端出糖果,他不動。那女人剝開糖紙,往他嘴裏塞。

    那天看著乃秀的臉,她天真而又被**折磨的臉,他全想起來了,他開始記憶清楚,可能就從那天開始,他故意模糊一切,切斷自己的記憶。那一天乃秀將他拉到床邊,她拉開裙子,裏麵沒有穿內褲。她把小小拉近自己,她躺了下去。她把他的手往不該伸去的地方推了過去。那個下午陽光格外強烈,乃秀扭曲可怕的臉,像受刑,但那眼睛流溢著超出快樂的光芒。小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在自己的布衫上擦那怪味的分泌物。他直瞪瞪地盯著乃秀,拉開門便跑下了樓。“小小,小小。”乃秀跟在他身後的叫聲讓他害怕,不,膽戰心驚。他隻想嘔吐。他想起一次從乃秀的倉庫院裏回家的路上,捉到的那隻黑蝴蝶翅膀上的白點,像一滴滴水那麽晶瑩透亮。這隻蝴蝶在煙盒裏待了一天,第二天被他放出來,撲扇了兩下翅膀便不動了。蝴蝶病了,蝴蝶死了。他把黑蝴蝶擱在窗上。沒一會兒工夫,窗上沒有它的影子,被風刮走,還是自己飛了?

    小小起身把給高嶢的信撕了。在未收到高嶢的信之前,他決定不給高嶢寫信。外麵起風了,風把屋前的箕筐、垃圾、桶、掃帚吹得東倒西歪。舊報紙、塑料袋、爛布片在風中打旋,一條街一條街地遊蕩,然後被風卷起在江邊。樹葉的響聲,極像人匆匆忙忙的腳步。小小關好窗,又去廚房關好窗、門。閃電在玻璃窗外劃過,像孩子使用金黃的蠟筆,畫出那麽不規則的線條。雷聲轟鳴,仿佛有人在耳邊擊鼓敲鑼。屋外下起傾盆大雨,越下越猛。“今年又要漲水!”母親沒睡,在自言自語。小小覺得高嶢的身體又硬又燙,又凶又狠。小小在躲閃,如同躲閃窗外的大雨,他想不出理由為什麽要這麽比喻高嶢,他甚至把幼年對乃秀這個作為女人代表的名字徹底抹去。比較自己同高嶢的情感,他認為女人不可怕,也不可愛。有一次高嶢喝醉了,搖晃著推門而入,他的一隻手還握著半瓶二鍋頭,眼睛紅得像被蟲咬過似的,額頭上皺紋像深深的刀口。高嶢那天遇到了少年時青梅竹馬的戀人,這個女人接受過他,但第二天便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高嶢無法忍受這種回憶。他猛喝酒,如同喝白開水。小小沒有阻止高嶢,他讓高嶢喝完酒,讓高嶢說,一直說到高嶢自己累了睡著為止。

    那是個雨夜。他為酒醉的高嶢擦臉、脫衣、脫鞋、洗腳,讓高嶢躺在床上,為高嶢蓋上被子。那個雨夜,他睡在床上,讀著一個鮮為人知的詩人的詩集,這個詩人的詩仿佛是專為他和高嶢這樣的人寫的,這個詩人的詩幫助他看清這個美麗的星球其實隻具有骷髏般的外貌與內核。小小第一次因激動而流下了熱淚:

    你從頭發裏

    找到可怕的記號

    那是與數字相對立的

    斑點,饑餓的光

    上升到臉的邊緣

    你看清了,他就是那個人

    7

    石橋街上,一個較為偏僻的拐角處,由於房簷遮住,光線極為陰暗。小小替母親抓完藥從水池子那裏走上來,買了兩斤小白菜,半個冬瓜。他看見那個擦皮鞋的人正縮成一團,頭上戴頂草帽。他坐上空凳,將沾滿泥土的皮鞋伸了過去。小小的皮鞋像涼鞋,鞋麵有些洞。風可以透進去,不窩汗,春夏秋三季都可用。那是高嶢送他的禮物,小小很愛惜。

    一隻鞋刷淨了,鞋麵發著光亮。這時小小發現刷皮鞋的人是一個殘疾人,行動不便。這個人始終低著頭,用布清除鞋幫上的泥塊,上油後,用刷子均勻地擦抹。小小看不清這人的臉。當他穿上鞋,付錢給這人時,這人不收。小小又遞過去。“不用。”這人悶聲悶氣的聲音使小小感覺他是平平。他走出了十來步回過頭,那人也在看他。十幾年過去了,平平的樣子已難以辨認,但小小感到的是一種和外貌關係不大的東西,那東西使他牽腸掛肚,不忍離去,但小小還是忍住了不過去相認。平平不認他自有平平的道理。他的童年屬於平平,有這,就夠了。生活是單向的,不可逆轉。過去的歲月,就像房子宜拆不宜修,他終於消失在街尾。

    江邊的鵝卵石,在小小和乃秀的腳下沒有聲息地陷進沙子裏。江水拍打岸,躉船上泊著船,江上行駛著船。汽笛,輕煙彌漫飄著雲彩的天空。昨天乃秀送小小回家,一直送到江邊。乃秀說,她對小小父親的死沒有想到,她不相信他真會選擇死。

    難道他不是自殺?小小反問。

    乃秀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她扯到自己剝開皮蛋的事上,說發現皮蛋上不是鬆花,“小小,你猜,是什麽?”

    “什麽?”

    “是骷髏,蛋上是一個個骷髏!”她說肯定有人用骨灰和堿包蛋,然後專門賣給她。

    怎麽會呢?小小漫不經心地說。乃秀太神經過敏了。她說得有板有眼,把一簍皮蛋扔到江裏。

    “你父親自私、軟弱,不可能自殺!”乃秀又把話題轉向父親的死這個問題上來了。小小的手被乃秀握住,他覺得很別扭,就抽了回來。“你父親,不,你母親對你說過我嗎?”乃秀問。

    小小肯定的口氣回答:“沒有。”看著乃秀失望的神情,他很解氣,心裏很舒服。這天下午四點左右,小小從外麵回來,他剛踏上家門前的台階,正待推門進去,卻聽到虛掩的門裏有腳步聲。他的頭偏了偏,從玻璃窗窗簾的空隙朝裏一瞧,怔住了。母親沒穿衣服在房間裏走動。她掀開門簾,像小小父親還在時一樣,探頭望裏麵。那雙木板拖鞋被她踩得叭叭響。母親騙了我,在我的麵前,她總裝成一個生病需要侍候的臥床的病人。小小想起每隔兩天一次的洗澡,母親坐在大黑漆木盆裏那副神情,他真想一腳踢開門,闖進去。母親站在鏡子前,她撫摸自己,鏡子朝門可以瞥見她如癡如醉的臉,半醒半睡的臉。接著她取出一把木梳,開始梳頭。她的頭發稀疏,有許多白發。她梳著,時不時停下,仰臉望屋頂。她的腰並不粗,晃眼一看,背影像一個少婦,這和小小給她洗澡時感覺很不同。小小不願再看下去,天知道,接下來母親會怎樣做。他想起高嶢,高嶢的手在自己身上的移動,那種心悸瞬間傳遍全身。小小呆站在那兒,什麽都會結束的,自己別去想。

    他在太陽照著的街上走了很久才回家。母親躺在床上,“小小,你臉色不好,一身是汗,出了什麽事?”

    真是破天荒地,母親居然關心起他來。他說他在呼龜石街上瞎走走,亂看看。

    “小小,讓我看看你。”母親隔了一會兒又問,“你見了什麽人嗎?”

    小小沒理母親,走到廚房用水衝洗了臉、身子、腳。他從茶壺裏倒了杯水,喝了下去。

    “過來!”母親仍在叫他。她說,“你有事瞞著我。”母親有幾天了都沒和他說話。小小想,有什麽好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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