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鶴止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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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譚因早就押在隔壁房間裏,等著來與他對證。譚因進來的時候,楊世榮看到,這個負心人已經受過毒刑,雖然軍服穿戴整齊,但是臉色慘白,臉頰上有血痕,走路拖著腳步,勉強地維持著。半年多不見,譚因已大變了,創傷和奔波也使他不再年輕俏皮,青春消逝太快,快到連他都沒有來得及看到,譚因對他已經是個陌生人。他在牢裏也想到過,有一天如果他們倆巧遇,可能會是這樣的感覺。
譚因看到楊世榮,朝他一個慘笑,然後就轉過頭去,不再看他,盡可能身體挺直地站著,全場沒有人說話,都在看他們倆。不過當他一笑時,楊世榮才看到他昔日撩人的光彩,他承認他現在像個好漢。
楊世榮很想過去拍譚因肩膀,給他一點安慰。他竭力控製自己,這已經是最糟的境地了,他不能把這局麵弄得更糟。重新見到譚因,幾乎使他的血重新沸騰。路已經走不下去,還有其他路嗎?生命之火在他們兩人心中都應當已經熄滅。
“楊團長有什麽話說?”李士群對楊世榮說。
“你要誰死,當然誰死。”楊世榮鎮靜地回答。
李士群一笑置之:“你明白就行。譚因作孽太多。說實話,等著他腦袋的人真不止杜老板一個。我有一句話,譚因這案子,叫作‘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似乎很得意於自己的用詞,“如果你活得夠長的話,你可以看到,我這句話會流行的。”
“那麽好。我說。”楊世榮頓了頓,“是譚因欠了我的情,我白白代他坐了兩年牢。他的確是不仁不義之人,行不仁不義之事。惡貫滿盈,自該當死。”
譚因驚訝地抬起頭,他看到楊世榮的臉色,沒有憤怒,卻有一種決心。他感到莫名其妙。難道真是如他們所說的,是楊世榮翻供指控了他,就因為這一年他接濟少了,其實就半年沒有辦法去看他?他想撲過去打他,牙齒咬緊,手自然地握成拳頭。
“想動手,是吧?”楊世榮理解地說。
譚因嘴裏隻“哼”了一聲,很瞧不起的眼光,掉開了臉。
楊世榮不理會他,轉過臉對李士群說:“李省長的判決很英明。冤有頭,債有主。請讓我執行你的判決,我要親手殺死無情無義之人!”
李士群滿意地看著楊世榮,不過眼睛裏有迷惑不解。難道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能翻得那麽快。他手下的人,烏龜王八貪婪之徒,多了也不可怕。隻是亂世裏,經常有不在情理中的人,使他頭痛。楊世榮是個可靠的人,一直咬著說是他自己殺的。在這關鍵當頭,聰明識時務是人的常性。但是此人要自己動手殺朋友,又未免太狠了一些。連他跟吳世寶,已經你死我活打翻了臉,他也讓吳世寶死到家裏去。
他稍稍一想,點點頭。叫來了衛隊長,對他做了交代。
然後他說:“好吧,譚因已判死刑,楊團長負責行刑,立即執行。”說完轉身就離開這房間。
九
那是個蔥綠的長堤,一邊是湖水,看起來像瀏河附近。楊世榮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他三年前在這一帶打了一個多月的仗,一條條戰壕死守,纏住日本精銳的海軍陸戰隊。他是下級軍官,沒有軍事地圖,也用不到。他記性好,對地表地貌方向記憶非常明確。
這個地方他肯定來過,在從瀏河向蘇常退卻的路上,部隊在這裏住過一夜。拂曉就受到日軍飛機的轟炸,他把隊伍連滾帶爬從民房帶到一條湖堤上:湖堤是最好的應急工事,這是每個低級軍官都明白的措施,而正巧他在晚上睡下前,看了一下這已經逃空村子的四周。那次空襲依舊抓走了他那些貪宿的部下。日機走後,整個營不得不去埋葬被炸爛的殘肢斷腿——這不過是對他們堅守上海郊區一個多月的報複。
任何事都有代價。當他走在湖堤上時,他突然發現,人生的延續或切斷隻是很微小的差別,例如你正好在彈片飛過的路徑上,或正好在“募兵隊”的路徑上,或恰好伏在坦克輾過的路徑,或正好落在某某大人物發怒的方向上。
譚因走在前麵,他走得很慢。楊世榮也不著急,提著剛發給他的十二響駁殼槍,慢慢地跟在後麵。跟他一起來的衛隊好像也不著急,背著槍,一路跟著他們,放開了一定的距離。他們像已經執行完任務,大家心不在焉地散步。
湖堤很清靜,幾乎沒有行人,遠遠看去,湖裏荷花隻開了一朵淡紅,那些花苞遮掩在綠葉間。湖水很清,風吹皺波紋,吹拂著臉,覺得不熱不涼正好。太陽已經在西沉,景致開始變得單調,一色暗紅。楊世榮覺得有點奇怪,仗打得再大,田還是有人種,日子還是有人過,江南農家的景色依舊。
他很想和譚因說點什麽,他們中有太多的話需要說清,到這時候卻已經說不清。真是開玩笑,他或者譚六都未料到有這麽一天,會弄到這麽奇怪的局麵。他拿著槍,押著譚因在堤岸上走,覺得這湖比他記憶中的大得多。
譚因一直是得意的,一個聰明伶俐和俊俏的小子,可能從小就是受寵的,很多人寵,他會討人好,他一笑就讓人心裏軟了。譚因命裏不會缺少扶植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把別人扶植他當作生活的常規,大概並不珍貴,覺得理所當然。
楊世榮卻老記得祖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人對你不好是應該的,不要怨恨牢騷;對你好倒是例外,務必感激報答。
恐怕在這個時候,譚因會需要人扶一把,才能走得下去,楊世榮想。他把視線從譚因的背轉移到堤岸上。天空一群候鳥飛過。這堤岸走上五十米後景致美極,來這裏真是對的。
他幫不了譚因,他不想看到結局。譚因是否能從這個堤岸脫身,看他自己的運氣。他選擇這地點,隻是因為他曾經從這樣的絕境跑出來。那是死裏撿一條命。或許,譚因行,他可以變成一條魚鑽進水裏,或是躲進荷葉裏,變成一個溫柔貞潔的女子。
沒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聲地說:“就這裏吧!”大家都站住了。譚因也站住了。堤坎的頂是平的,但也有幾個人寬,草叢漸漸高起來,沒及他們的腳踝。
譚因沒有回過頭來,側著身,麵對湖水,他個子奇高,可能他真長了一大截。楊世榮從未看見他那麽靜的姿態,可能是等著開槍。他把槍保險拉了一下,譚因聽到哢嗒聲,居然還是一點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楊世榮感到一股熱流突然湧入他的心中,這個人,前麵的這個將死的人,或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許諾過忠誠的,不管對方怎麽樣,他不想列出賬單看看誰欠了誰多少。隻要他有過許諾,他就隻能珍貴那個許諾,因為他沒有向任何人,任何黨派、任何政治許諾過忠誠。他也沒有必要在這時候放棄他忠誠的權利。
無論他怎麽做,譚因逃不了一死。他為譚因做犧牲完全沒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為了譚因,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紀念。
他叫了一聲:“譚六!”
譚因沒有理會,但他看見他的頭動了一動。
他又叫了一聲:“譚六!”
譚因轉過身來,聲音又硬又冷:“沒什麽可說的,開槍吧!”
楊世榮舉起手來,大聲地說,說得很緩慢:“譚六,為哥的不能送你了。”
譚因說:“楊哥,不關你的事。打準點,幹淨點,小弟謝你了。”
楊世榮看他還不明白,但是沒有時間解釋。或許他們倆本身就是難以互相理解,難以信任終生,稱兄道弟也沒用,刎頸之交也沒用,互相聽不懂的不是話,而是心裏的聲音。
楊世榮舉起駁殼槍。這種槍很笨重,但槍的口徑很大,子彈殺傷力極強。他舉起駁殼槍,漸漸抬到一個高度,眼瞄過去,正是譚因的心髒,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扳了槍機,突然叫了起來:“譚六,接著。”他迅速把槍舉到額頭,子彈飛了出來,轟然地炸開一個大口子,再繼續往前衝,命定要從另一邊衝出來,大口徑子彈的衝擊力,把楊世榮整個頭顱洞穿,他全身的血幾乎在一瞬間從頭部飛出噴灑在這堤岸上。但是,就是這一切將發生的時候,楊世榮把槍一扔——這是他開槍前腦子給手的指令,當子彈穿越他的腦子時,他的手依然能執行這個指令。
譚因在這一巨響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拋過來的駁殼槍,他看到這時楊世榮的頭腦被打了個對穿。他不由自主地接過了空中飛來的槍,一時不明白為什麽楊世榮把槍扔給他,叫他“接著”,是接著他自殺還是讓他接槍,打出一條血路?
他來不及想楊世榮的目的,也來不及想他自己的計劃,槍在他手中自動地射擊起來。他蹲靠堤岸,邊打邊跑。而李士群的衛隊也在開槍,在兩個人站定準備行刑,互相扔出幾句聽不懂的話時,他們早就把背著的槍換到手中,扳上了槍機,以備發生意料得到的情況——楊世榮幫助譚因逃跑。他們沒有料到楊世榮竟然當著他們的麵自殺。
等反應過來時,他們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槍聲同時自動地按下扳機。堤岸上槍聲響成一片,楊世榮正在倒下的身體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那個倒在這片潮濕草地上的頭腦,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從湖心裏騰起的鶴。鶴欲飛,升起的腿卻突然靜止不動。
(明)王同軌《耳談》:一市兒色慕兵子而無地與狎。兵子夜司直通州倉。凡司直出入門者,必籍記之,甚嚴。市兒因代未到者名,入與狎。其夜月明,複有一美者玩月。市兒語兵子曰:“吾姑往調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蓋百夫長之也。語鬥不已,市兒逐毆美者死,棄屍井中。兵子曰:“君為我至,義不可忘。我當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兒所饋。後忽不繼,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訴於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兒。逾年行刑。兵子複出曰:“渠雖負義,非我初心,我終不令渠獨死。”亦觸木死屍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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