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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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六年是多事之秋:朝廷完了,皇上還有;革命剛停,又二次革命;民國開始,就槍炮不斷。但是上海市麵大不一樣了:六年前到過上海的人,現在會認不得路。

    而且,清朝一倒,幫會從地下升到地上,1913年春末,勢力大盛。

    五月,黃佩玉在洪門開的老順茶樓開堂招徒。已經是革命之後,滿堂人依然是長衫,隻是發式各異,有的人剪著短發,有的人留發到齊耳根。

    這還是上海洪門史上第一次開門收徒,不像在前清政府虎視眈眈之下,事事得瞞著官府,至少打通關節,讓官府佯作不知。現在是民國,結社自由,可以無忌憚地公開設堂。

    茶樓正廳寬大,案上點著五支大香燭。桌下還有一排香燭,兩頭都用紅紙包著。香煙繚繞,氣氛莊嚴,麻子師爺兩鬢灰白,顯出年齡來了。他一身藍底青花緞袍子,套了一件馬褂,穿著黑呢鞋,主持開堂儀式,唱頌詞。

    黃佩玉也是一身袍子,隻不過他那件馬褂上麵有壽字團,人比六年前更精神,紅光滿麵,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三爺和老五等人各坐兩旁。看著同門兄弟都到場,師爺高呼:

    “開山門。”

    那些等候在廳門外的兄弟們手捧紅帖,前前後後進入堂裏。師爺誦唱洪門代代相傳的開山門詩頌:

    今逢吉日香堂開,

    英雄濟濟赴會來。

    異姓兄弟來結拜,

    勝似同胞共母胎。

    眾兄弟應和最後一句:“勝似同胞共母胎。”再向黃佩玉磕頭。師爺繼續誦唱:

    “開香。”

    “下跪。”

    “啟問。”

    黃佩玉清了清喉嚨,眼睛威嚴地全廳掃了一圈,才問道:“你們是自願入幫,還是有人教你們入幫?”

    “入幫自心情願。”那些跪著的人回答。

    “幫規如鐵,違犯幫規,鐵麵無私,曉得嗎?”

    “甘受約束,誓守幫規。”

    全部程序過完,禮成開宴,直到半夜才宴罷。黃佩玉和師爺這才步入大亮著燈的茶樓後廳。黃佩玉喜歡老順茶樓這兒的環境,地處泥城橋,來往交通方便。他就把這兒當成洪門做事會客的場所,自認為比常力雄拿妓院做會所尊嚴得多。

    說實話,他從心裏看不上常力雄,那種草莽英雄作風早晚自取其禍。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吃政治飯出身,明白政治是假貨,高唱主義的政客隻是利用幫會。這個常力雄真的信奉反清複明,最後送了性命。

    黃佩玉脫掉袍服,裏麵是西式的襯衫、背帶褲、皮鞋。他拿起桌上的大炮台香煙,一直等在室內的一個妖冶的女人伸出手來,給他按打火機。他看著那女人戴著珠鏈的白皙脖頸,若有所思。師爺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水。黃佩玉吸了一口煙,朝女人揮揮手:“你先離開,我要找人說事。”

    女人順從地走了。

    “六姨太剛來,怎麽走了?”三爺進門來問。

    “女人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以前洪門裏什麽金鳳銀鳳的,隻能壞事。我不喜歡有女人攪進來。當年常爺,就是太看重女人。”黃佩玉停了話,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原來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現在雖然因為有錢可得,對他也忠心耿耿,但當著他們批評常力雄,等於說他們以前愚蠢。

    於是,黃佩玉對師爺說:“洪門不再是秘密結社,入會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這是轉批評為誇獎。

    師爺點點頭,“可不,都是生意場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

    黃佩玉表示,時勢變化,誰也做不得主。隻是萬一又要動刀動槍,無人可用。恐怕還得有意結納工會領袖,將來勞資糾紛,我們兩邊有人,才好居中調停。

    師爺對此策很讚同。他們正說著,餘其揚跨進門。他已經完全不再像當年的小夥計,為了避禍,黃佩玉專門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學。

    他身穿西裝,英俊灑脫,很像上海灘的買辦。他現在能說一口過得去的英文,專門負責洪門與租界的外國人打交道。

    “大鼻子怎麽說?”黃佩玉問。

    餘其揚說:“這位新來的捕房總監,一定要上任三把火,嚴禁煙賭娼。”

    “禁止?”黃佩玉轉過頭,驚奇地反問,“西洋國家自己沒有禁止,到上海來禁止?”

    餘其揚苦笑,“對,他就是說要禁止。他還說,若黃先生在租界禁煙賭娼成功了,肯定推薦您繼續擔任工部局華董。”

    “流氓!”黃佩玉憤怒地拂袖而起,麵窗而立,聽窗外細雨輕打著竹葉的聲音。不聽這外國主子的,這主子就要他下台,找個聽話的中國人當華董——上海灘眼紅他位置的人多得很。

    洋人要做什麽,他至少得裝個百依百順。這時他反而羨慕起那些政客,起碼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國主義喊得震天響。

    “好好,外國流氓跟我玩,是給我麵子,我們就玩。禁就禁!先禁娼——不,轟動一點,先禁唱!”他看著桌上新收門徒的名單,對餘其揚說,“要鬧,就鬧得熱鬧一些。”

    一點不錯,她想,就是這個陸家嘴渡口。當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這兒等著上渡船,隔著黃浦江看上海外灘。江那邊的世界,充滿了無窮盡的幻夢,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有著每個少女都有的純潔,純潔得一文不值。就像這眼前的上海天空,沒有川沙漁村那麽蔚藍,煙囪如林噴雲吐霧,又怎麽樣?

    跟著她來的幾個農村衣著的少男少女,正激動地看著外灘景致,搶著說話。上輪渡的人扛著挑著行李,叫孩子叫親娘的,喧嚷聲一片。

    她回過頭訓斥他們:“看好行頭!這裏人多手雜。上海是輪到你們享福的地方?”

    看著他們冷靜下來,她臉色才溫和了些。

    從黃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廠,綿延幾十裏,每日輪回不停的國際船舶展覽會,開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幾個港口,能像這樣一線排開如此壯觀場麵?

    不用說她手下那些剛從鄉下來的少男少女,任何一個新來乍到的人,船行黃浦,從吳淞口一直到十六鋪碼頭,都會驚心動魄地看上兩個多小時。看這個大展覽是絕大的享受——這海口之河,這世界走進中國的窄門,人工的鋼鐵奇景。

    鐵船龐大的鐵殼邊添油漆邊生鏽,遠不如木殼篷帆的舟楫。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個大堆集。

    她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曬黑的皮膚一樣脫掉,做一個上海女人,就是變成人工斧鑿的藝術。

    現在她必須把這一切教給這些少男少女,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自在。

    她轉過臉來,背對江水。陽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舉起手擋住陽光,眼睛還是眯起了一些:這是一個美貌的少婦,才二十出頭。六年過去了,她長成了一個端莊優雅、個子修長、豐乳細腰的女子,依然那麽引人注目。當時隻是青春必定捎帶的禮物,現在卻是成熟的自然。

    十六鋪,東臨黃浦江,是水陸貨運交通中心,西接上海舊城城垣。

    冬春未暖之時,卻是航運淡季,那些輪船公司的售票員拉客人,也從碼頭拉到了這兒的菜場: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塊。”

    “買一張‘拉弗裏’,送毛巾一條,枕頭一對。”

    不遠處是個菜場,自清晨起,賣的與買的都吼著。人聲鼎沸,喧鬧得像個活雞籠子。

    她耐心地等著菜場早市空出來。人空了,氣味依然:菜場充溢著腐酸臭味,滿地狼藉,魚腥的鱗片還粘在菜攤板上,撿菜葉的乞丐踩在黑乎乎的垃圾上,還在忙著。這是她的戲班開始擺場的時刻。每天這時候,她整個神經都會束立起來。她手下一批年輕徒弟,各施其責,擺起攤子,打鑼的打鑼,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

    她做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這個班子領頭的。她塗上口紅,臉本來就水靈,加上幾個假首飾,鬢光釵影。這扮相,吸引了許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東鄉下的小調,號稱“東鄉調”。唱的歌詞更讓人駐足,很多人樂得大笑,又引來一些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

    小姐情郎趁少年。

    紗櫥鴛枕,雙雙並眠;

    顛鸞倒鳳,千般萬般。

    小阿姐道,

    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樣風流陣,

    好像栽了蠶條又插田。

    攤前的一塊舊舊的藍布上,扔了一些銅板。

    她唱累了,就讓徒弟接著唱,自己靠在攤後,擔憂地看著天色。

    這邊烏雲聚集,另一頭卻亮得可怕,天斜斜歪歪。

    突然下起雷陣雨,好不容易聚集的幾十個觀眾統統跑散,戲班子隻得趕快收起簡單的行頭,拾起觀眾在藍布上扔下的幾個銅板,躲進菜攤棚下。

    她還在原地沒有動,豆子大的雨點打在她的頭臉上,眼光四周掃一圈的工夫,身上全是雨水。這春天尚開始,衣服淋濕貼著皮膚,又冷又不好受。徒弟們叫她,她似乎沒有聽見。

    打著雨傘的行人從她身邊走過去,看著這個不怕雨淋的怪人。坐在馬車裏的富家女趾高氣揚,鄙棄地看著這個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唱花鼓的鄉下人。不,她到上海來,不是為了忍受又一次侮辱的,不是為著考驗自己的耐心的,更不甘心做一個街頭賣唱者。這種擺地攤生意,上海俗稱“敲白地”,比起走街串巷的跑筒子,還算高一等,但還是靠行人施舍,勉強混個半饑半飽。

    她跺了一下腳,跑向菜攤棚,對在裏麵躲雨的徒弟們說:“今天不唱了,雨一停,你們先回客棧,不要亂走。”

    她轉頭就走。幾個小姑娘冒雨追上來叫:“你上哪裏?”

    “我去借錢,我們非進劇場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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