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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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手下人還在抓緊追查線索,黃佩玉想不出任何辦法,已經在懷疑此人那人,連他家裏那幾個女人也考慮在其中,女人吃醋什麽事都會幹。他明白唯一的辦法是先查出內奸,不然查也是白查,綁匪一得消息馬上能換地方。
圖這兒清靜,大年初一,黃佩玉就住到康腦脫路來,為防萬一,他多派了兩人守在門外。李玉和秀芳對他侍候周到,天天好飯好菜做給他吃,她們很想從他那兒知道筱月桂的確切消息,但是不敢問。黃佩玉每頓飯都要喝酒,現在他才體會到借酒解愁愁更愁這句老話。
雖是中午,他還是喝著酒,未吃菜,第二盅就喝了一大半。他問自己:是誰呢?難道不知道洪門對內奸的處置,是當眾行刑,千刀剮碎剝皮抽筋?而且每個弟兄上來割一刀,殺人大家都有一份!
執掌洪門九年多來,他隻辦出過一次這樣的事,那個血腥場麵讓他至今想起來都作嘔。他可以肯定如果有內奸,那就是不要命的狂徒。
為分幾根金條,值嗎?
他坐在椅上,放下筷子,想了半天,把手下人翻來翻去地盤算,個個好像都有可能,卻無法確定是誰。“誰會有這個膽?”不過綁匪有好些日子未來電話,大概也在過年吧。他不由得苦笑起來,他的年是整個給毀了。
走上樓,過道裏掛著好些筱月桂的劇照,嫵媚地注視著他,每張都那麽美麗溫柔,含情脈脈。他擁有這個女人,恐怕全上海的男人心裏都嫉妒。
但是現在,他躺在筱月桂的床上。奇怪,這兒好像已沒有她的氣息。她對他已經不重要了,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太多麻煩,讓他在家裏和整個上海灘都丟夠了麵子。他不得不一人躲在這兒,有點懊悔弄了個會惹麻煩的女人。那個六姨太是個笨瓜,拋進江水裏,馬上就爛得沒影了。這個筱月桂卻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女人,不容易走開的。
他點上一支雪茄,自言自語地說,真有點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突然樓下電話鈴響了,秀芳驚驚慌慌跑上樓,慌亂地叫:“黃老板,是綁人的,找你!”
黃佩玉顧不上穿鞋,就奔出房來,他心虛地想,了不起了不起,哪怕是內奸,也是個了不起的內奸!他到哪裏,綁匪電話就打到哪裏,他一個人躲到康腦脫路,誰都沒告訴,也能被找出來。
這電話仗一開打,黃佩玉又興奮起來,他坐到沙發上,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明白我黃某,說到做到。我不會贖一個女人的,不然,在江湖上早就沒有戲唱了。再說,她不過是一個戲子,我黃某不稀罕!我不坐家裏,不坐茶樓,到這裏,就是不想再管你們這種狗屁事。”
話筒裏男人的聲音,腔調陰陽怪氣,像是在譏諷他:“你不過裝著不在意,你是心疼金子吧。”
黃佩玉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聲音冷酷,說她這樣的女人上海鄉下一抓一大把,你們馬上零刀割碎她,我也無所謂!說不贖她就是不贖。
而且你們也已經清楚,我是工部局董事,不能違法贖票。沒有一個女人如此重要,讓我放棄工部局華董位置!
李玉在過道口,聽得一清二楚,氣得渾身直發抖,“這姓黃的,太沒良心!”秀芳把她拉進自己的房間。
對方聽了黃佩玉這樣一清二楚的話,似乎真的改變了主意,有一陣子不吱聲,然後下了決心:
“行行,我們知道你不會贖了。我們等得也煩了,也不想害筱小姐,就算是抓錯了人,沒有弄清你黃老板的底細。”
黃佩玉趕快說:“這就好,冤家宜解不宜結。放了人,江湖兄弟還是兄弟。”
“筱小姐身體不太好。我們要把她交還給黃老板本人,不然中間又出差錯,我們擔當不起。”
“什麽意思?”黃佩玉皺眉。
“你手下人太不可靠,叫人無法相信!”電話裏的聲音似乎挺為難地說,“幾次安排放貨,都有人破壞。沒想到跟黃老板做這生意竟然這樣難——黃老板真的已經無人可用了嗎?”
這話點中了黃佩玉的要害,是的,他已經誰都不相信。
黃佩玉不願繼續這個題目,說他自己來接。
“明晨六點放人:出浦東東昌鎮,向東過了牌坊,田裏有兩棵楊樹。周圍一裏路方圓冬麥田,早晨六時不會有任何人,隻有筱月桂等你領走。”
黃佩玉說:“這樣就好。荒野裏,我也不可能帶任何人。大家放心。”
當晚,黃佩玉帶了三爺餘其揚五個兄弟,渡江到浦東。第二天晨光熹微中,一夥人來到浦東荒郊,花點錢借了東昌鎮邊一所民房,從窗口和屋頂上做詳細觀察。冬日回暖,風吹在臉上,也未覺得像前幾日那麽又冷又寒。他們走出鎮,真是什麽人都沒有,而且夜裏下過陣雨,早晨還飄著最後幾點細雨。
果然他看見了一個牌坊,一裏路遠的路上,有兩棵細伶伶的楊樹,樹幹不粗,背後絕對藏不住人。一條不寬的小路斜穿過楊樹中間。周圍杳無人影,兩隻烏鴉吱吱嘎嘎地叫著,在樹梢上飛飛停停,田野非常空曠,不可能埋伏槍手。
黃佩玉在屋裏往腰間掖一把槍,腿上再插一把槍。他抽著一根雪茄,關照屋頂上的手下人看仔細。
餘其揚端著沉重的望遠鏡,調了好幾次,“真的沒有人,隻有一個女人,是筱小姐,走不動的樣子。”
其他幾個人也看了望遠鏡,“好像隻有她一個人。”
黃佩玉扔了煙頭,爽氣地說:“我去把她接過來,這事可以了結了。”
屋頂上的人下來了,三爺說:“還是我去,這種事不必勞老板的駕。”
餘其揚說:“還是我去吧。黃爺千萬慎重,別出意外。”
黃佩玉威嚴地掃了他兩人一眼,雖然這兩人背叛他的可能性不大,他現在仍是不放心任何一個人。接筱月桂的每一步,他這一夜都周密地考慮過,方方麵麵已做了準備。這屋裏的人誰也不知他穿上了鋼護胸,禮帽裏帶了夾鋼,刀槍不入。等對方明白過來,他已能伏地反擊。
他走到門口,轉過身來,不容反駁地簡短地說:“你們全部都等在這裏。我一人去。我不想最後這一步出什麽差錯。”
黃佩玉命令隨他一起來的人等在鎮口,為了保證安全,他讓兩個人爬到屋頂上,端著步槍帶著望遠鏡觀察這一帶,以防突然冒出狙擊手。安排妥當,他自己一個人沿路走去。
走過牌坊,前麵有兩棵纖細的楊樹,他看到了遠處的筱月桂果真在荒野小路上,眼睛上蒙著布,雙手別在背後。憔悴不堪的筱月桂好像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馬上激動地轉向他,艱難地試著朝他這個方向走了兩步,臉上似乎血痕斑斑。她身子一歪,跌在地上,卻努力想站起來。
黃佩玉首先看出這是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重見筱月桂,尤其是她這個慘樣,他心裏陡地升起了思念之情,畢竟這個女人懂得怎麽使他高興,這也是別的女人辦不到的事。而且占有這個女人,使他足以笑傲上海灘:英雄必有美人,況且是個百依百順的美人。
這個事件拖得太長,讓他的名聲大損,現在終於可以結束了。在這幾秒鍾裏,黃佩玉甚至覺得他對筱月桂未免太冷了一些,讓她受苦了。他會如當初許諾的那樣,好好愛惜這個女子。
於是他快步走過去,就在他穿過兩棵細樹之間時,絆動了炸藥引線,頓時火光衝天而起。
筱月桂伏倒在地上,緊捂著頭,前麵有一個樹樁擋著。火光之中,塵土和楊樹葉從她身上呼嘯掠過。
一片煙霧,一時什麽都看不見了。
那一班子人全部狂奔過來,他們大叫:“老板!老板!”煙塵還沒有散盡,但是他們看到黃佩玉的身體已炸成碎塊,僅剩下禿樁的兩棵樹上掛著肉塊,戴著鋼禮帽的腦袋飛落到田裏,鋼護甲被炸得變了形,裏麵卡著血淋淋的肋骨,肋骨裏卻空了。在場之人雖然全是見慣殺人場麵,都驚嚇得臉色慘白。
“我的老天,這麽殺人太毒辣!”
“老板怎麽會上這個當!”
“嗨!什麽綁匪安排出這樣的毒計,撕雙票,一殺二!”
餘其揚發現筱月桂震暈在地上,一身覆蓋著煙灰和血滴。扳過筱月桂身體來,發現她雙手銬著,被鏈條鎖在一棵老樹樁上,眼睛蒙著布。餘其揚趕快幫她解下蒙眼睛的布。她的頭發被剪得不長不短,衣服七零八碎,臉上全是硝煙熏痕。再看仔細一點,她似乎沒有明顯的外傷。
“筱小姐真是僥幸。”
“虎口餘生,大難不死啊!”
筱月桂眼睛緊閉,嘴唇發青,搖了幾下,仍是不見反應。餘其揚趕緊給她捏虎口,她終於睜開眼睛來,看到眼前血腥的場麵,馬上又暈倒在餘其揚的懷裏。三爺舉槍對準手銬鏈條,僅一顆子彈就擊斷了。
汽車開了過來,他們把筱月桂抬進車。黃佩玉的零皮碎肉,他們不敢處理,留下幾個人看守,回東昌鎮打電話找警察局。
到了陸家嘴渡口,車子等著上車渡。一旁的渡船已經是柴油機的了,冒煙很少。筱月桂倚靠著車窗靜靜地坐著,不時有人遮住她的視線,她就閉上眼養神。等人走開,她費力地朝江上望,那對岸的上海外灘,已經高樓幢幢聳立,高樓區向南向北延伸了很多。十裏洋場已經遠遠不止十裏。
江水在耀眼的陽光下蕩漾,車渡升起錨,吹響笛子,緩緩掉頭朝對岸駛來。
師爺在碼頭上感慨萬端:“想當年,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常爺在刀光血影危難之秋,勇挽狂瀾,為上海洪門複興立基。第三年就是康梁之變,牽連上海洪門,各地風緊抓人,多靠常爺處變不驚,鐵腕維持,才躲過一劫!”
師爺原來和常力雄一樣是落第秀才。但是他沒有常力雄的武功,也缺乏氣魄,隻是飽讀史書,又學過奇門遁甲羅祖寶卷等,所以成了洪門的軍師,人稱小諸葛。洪門數易山主,他資格再老,也隻有輔佐。
他扳著指頭算著,“1907年,光緒駕崩前一年,常爺死難,又虧黃爺見義勇為,接掌洪門,曆經革命變亂。不料九年後,今年,1916年,黃爺又死於非命。洪門多死難之士,今後局麵,如何了得?!”
師爺說得自己老淚縱橫,“四顧茫茫,何處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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