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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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月桂在後台卸妝。這些日子她難得有機會上台,唱戲成了票友客串似的。戲園在她預定要演出的日子大做廣告,一些老戲迷,就愛聽“筱腔”,覺得那種深沉低回,特別過癮,聽多少遍,還要再聽。也有人就愛看她的扮相,覺得她扮演的少婦,甜姐兒的笑臉,看不到就難受。
這天她在戲園收到一個奇怪的電話,照例是李玉代接的,那人堅持一定要筱月桂聽電話,說是有極端機密的要事。筱月桂沒好氣地拿過話筒。話筒裏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你做的醜事,我們全知道了。”
“了不得!”筱月桂諷刺地說。她接到過很多奇奇怪怪的電話,從來不當一回事。
“你當過野雞!”
“我當過你的祖宗!”筱月桂把電話一扔。
過了半分鍾,那個人又打過來了。筱月桂不接,不過她心知還是那人,倒要看看他有什麽話要說,便讓李玉聽下去。李玉邊聽邊傳話給她:
“叫筱月桂拿出兩萬元,不然把確鑿證據公布於眾。”
筱月桂說:“你告訴他,叫他先拿二萬元雇保鏢,不然還沒有來得及公布,頭就找不到了。”
在回家的車子裏,她們還拿這個事情逗笑。但是筱月桂隱約覺得這個人不像是在虛聲恫嚇,他開價過高了。
後來這個人又來要過幾次錢,價錢倒是越講越低,最後低到三百元。但是筱月桂知道如何對付這樣的勒索,堅決不予理睬:這種事,你隻要給了一次錢,他肯定會再來唆。
秀芳每天早晨一成不變的差事,就是購買各種報紙,剪取有關筱月桂的戲評和新聞。現在又要剪常荔荔的報道,讓筱月桂有空翻一下。
秀芳本來認字讀報挺艱澀的,現在有空就看報,津津有味。
筱月桂要她不管好壞都得留下,十一二年來,這些報道積了幾大本,筱月桂甚至能讀得出報社某些名筆寫的文字。
在這些記者采訪時,她能背得出對方寫的得意字句,弄得記者興奮異常,受寵若驚:他們寫的字句,竟然能如李杜詩一樣傳誦!這個女聞人既然看重他們,他們也就更樂意寫她,還為她編出各種各樣的名號,稱她是“上海三百年第一奇女子”,或是“上海藝壇女祭酒”。
但是這天的《遊戲報》有一篇文章,把秀芳看得臉紅心跳。
上海灘俏聞人竟是野雞,演藝界女光棍本自賤業
下文裏說:藝術本寓教於樂,誨人以善。目前國內演劇界,良莠不齊,亟待整頓。近查申曲領軍坤角,竟為幺二妓女出身,從不思悔改,經常上演淫戲,竭盡媚聲浪語,敗壞風俗。
文章的署名“連城”,明顯是筆名。
秀芳把這報紙藏起來。筱月桂卻問:“今天的《遊戲報》呢?”
秀芳沒抬頭,告訴她今天沒有出報。
“少瞎講,我就等著看這報。”
秀芳驚訝地說:“你早知道啦?”
“我想今天應該出洞了。”筱月桂接過秀芳遞上的報紙,仔細讀了,對秀芳說:“原來如此。說得個翻天崩雷,就這麽一點事!你給我收好。”
她打了個電話給劉驥,她說《遊戲報》刊登如此文字,必是明星公司主意:這家報紙本來就是明星公司的一批文人弄的小報。被如意公司挖走了幾個強將,留在那裏的幾個女星,樂丹丹、歐陽鳳什麽的,荔荔突然出名,把她們氣得不行。電影業界用如此手段,互相對付,不太好。
劉驥答應去找出內幕,趁他們尚未點名,把場麵圓下來。筱月桂表示,如果到此為止,她隻當沒看見。
這家娛樂小報,每周出版兩次。這個星期六版竟然刊登一封“讀者來信”:
連城先生文章,一箭中的。吾國藝術界之腐化墮落,有識之士早已深惡痛絕。筱月桂之流表率人物,出身下流賤業,淫邪成癖,不知自愛,以緋聞為樂。不揭露不足以改良藝術,不清除不足以正藝風。
筱月桂拿著報紙,沉思良久。隻要不點名她可以不問,哪怕寫的人人猜得出來,她也不管,是是非非任人評說。現在這家報紙是逼她說話,真的要說幾句,就得考慮如何說法。
正在這時,餘其揚給她打來電話,他比她還著急,早就請教了力雄銀行的法律顧問。顧問建議訴諸法律:公共租界法庭,用的是英國法。英國法規定,在誹謗官司審訊中,誹謗者必須證明確有其事,而不是受誹謗者證明實無其事。任何事情,要提出有或無的,確證總是不易,所以英國法有利於受誹謗的原告。
第二天《申報》刊載了筱月桂聲明:“《遊戲報》連日文字,誣蔑本人出身賤業,此純屬捏造,已構成誹謗罪,特在公共租界法院起訴,索賠名譽損失三萬元。”
《遊戲報》已有準備,馬上刊登聲明,說:“筱月桂下流妓女出身,並非空穴來風,自有證據,將延請大律師對簿公堂。”
這一來一往,成為新聞界大消息。一時報紙上盡是不三不四的標題:
上海灘女聞人豔幟大張!
神女生涯煙消雲散風流猶存!
餘其揚非常生氣,擔心筱月桂一時難以見人。筱月桂最大的憂慮,是怕傷害常荔荔。但是常荔荔把報紙一扔,不當一件事。對常荔荔來說,不是上海幾家英文報紙上登的新聞,都不算新聞。她覺得有趣,飯前茶後竟然大笑了幾次,筱月桂也就坦然處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上海的文藝界人士,以及婦女界團體,紛紛發表言論,指責《遊戲報》鄙視藝術家,不去指責總督出身強盜,總長出身流氓,卻把女演員視為豔聞流言的憑據,用黃色新聞侮辱人格。
筱月桂過去一直以為藝術界同行妒忌她,婦女界的道德人士瞧不起她,尤其反感她做哈德門牌香煙廣告,那件露得太多貼得太緊的洋裙,那挑逗的廣告詞“吸來吸去還是他好”,多年來流言蜚語從未斷過,與這次報上登出的話幾乎完全一樣,可能更陰毒。現在事情一旦公開鬧起來,大家卻與她同仇敵愾,至少在公開傳媒上如此,她也就寬了心懷。
這期間收到觀眾來信,絕大部分隻能寄到戲院,每天有一大堆。
她隻好帶回家,讓秀芳先看一遍,好多男人寫的侮辱信下流之極,秀芳每天燒一盆。筱月桂有時晃到一眼,覺得男人真是泥做的,性幻想無論寫出來畫出來,都千篇一律,令人實在作嘔。女戲迷們的來信特別有趣,大部分怕她想不開尋短見,用各種方法勸慰她。這也怪不得她的觀眾:她在戲裏自殺次數太多,讓觀眾不得不疑心她自己會走上這條路。
她叫秀芳花點時間,一封封代回這些安慰的信,秀芳的字現在寫得比她好。
餘其揚幾次來陪她,見她都談笑風生,他覺得自己過慮了。他們兩人合計一下,對方無法出示任何證據。估計當年認識幺二荷珠的人,後來有許多會認出筱月桂,但是這不能當作確證。唯一能說出名堂的是新黛玉,新黛玉已經來見過筱月桂,說有人到她那裏出巨款收買她,被她罵走,她願意到法庭上再次臭罵那些混賬王八蛋。
有一天,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說自己是律師顧瑜音,從英國學成歸來後,在上海開業。筱月桂覺得聽說過這個名字,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大律師。顧瑜音很為筱月桂抱不平,願意為筱月桂出庭辯護。她們約了在東康飯店見麵。在飯店裏,筱月桂看見向自己走來的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子似曾相識,那個女人也說她們一定見過。
兩人坐下來,沒有說正題,卻都在絞盡腦汁苦想,到底在什麽地方兩人見過?
最後,幾乎兩人同時想起來,顧瑜音就是筱月桂當年在張園見到的男女平權演說者,筱月桂就是那個提出奇怪問題的青年女子。兩人高興地笑起來。
筱月桂說:“不好意思,那個問題問得太唐突。”
“不不,”顧瑜音說,“那個問題點到了關鍵。多少年來我也沒能忘掉。但是在中國社會,這樣的問題,要談,社會還不敢聽,在西方也隻能在學術界討論。估計,再過一百年在中國公開討論這事也難!”
顧瑜音接著說,她之所以為筱月桂辯護,是要為全中國婦女做辯護。她根本不想問筱月桂是否做過妓女,報上這種文章本身,是對所有的婦女潑汙水:男人三妻四妾加**都不是醜聞,憑什麽女人在社會上奮鬥要受到查問?她不收筱月桂的律師費,就是要為婦女討回平等。
顧瑜音越說越激動,筱月桂覺得她的理想色彩太濃,可能不適合對付那些流氓。但是顧瑜音的熱情,使她盛情難卻。顧瑜音從大處著眼,倒是與她的想法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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