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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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慧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他從汽車上下來。看過電影《飛行女俠》的人,都記得他就是那位高大英俊的將軍。他是從明星公司跳槽的。自從拍了這部著名的電影,就永遠留起了電影裏修剪得細細的將軍胡子。
張慧離開汽車,走了相當遠的路,又朝路人詢問,最後才走進馬斯南路一條弄堂,在一所石庫門房子前,仔細核對了門牌號,然後輕輕叩門環。叩的方式有一定的節奏3-1-2,如此重複三次,就停下靜等回音。
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麵有人問:“啥人?”
他回答:“八爺的客人。”
大門打開,有人引張慧進門。這房子裏麵挺大,院牆特別高,沒有鄰居能偷窺裏麵。院牆邊的迎春花梨花都開了。他下了決心,1927年這個春天應該屬於他了。
張慧被引著轉過兩道彎,到了一間寬敞的房間,布置得像個堂屋,裏麵坐著的是已經年邁的洪門師爺,白發蒼蒼,不過身子骨還不錯。
師爺旁邊是不太顯老的三爺,兩個人回過頭來看著他,一聲不響,背後站了一些人,整個屋子裏也沒有任何聲音,全都虎視眈眈地瞪著他端詳。
張慧沒有料到這個局麵,看到的都是中式黑衣短衫打扮的陌生人,不知道怎麽辦好,他模仿戲文裏的樣子,握拳作了個揖,說:“諸位大爺,小子張慧在此有禮了。”那兩個男人還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隻是瞪著眼看他。
張慧把一個裹好的紅布小包舉手獻上,“一點見麵禮,不成敬意。”
他走上前去,想放在師爺和三爺之間的桌子上,旁邊一個人走上來,要他止步,拿過他的紅包遞了上去,在桌麵上層層攤開,是一根金條。
三爺看了一眼,也不去驗真假,隻是凶狠狠地扔下話來:“我們不收不明不白的禮。”
張慧說:“這位大爺請息怒——”
師爺抬起眼來,慢吞吞地說:“這麽說,你要我們給你做事?我們向來不做殺人越貨之事,不要弄錯。”師爺馬上要趕人。
張慧趕快說:“我給二位獻計為民除害來了。”
三爺揚聲哈哈大笑,震得張慧耳鼓轟鳴:“我們要你獻計?我們滿腦袋都是計,而且天天在為民除害。”他突然上前,眼放凶光,逼到張慧跟前,張慧個子比他大,但也被逼得往後縮。三爺說:“不就是常荔荔甩了你,你要報複她?”
張慧滿臉通紅,心思被說穿,就幹脆憤憤不平開了,“她還當眾羞辱我,士可殺不可辱。我請師爺給我做主,什麽條件都可談。”
老三要說話,師爺擋住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裏走了兩步,“你膽子也太大,你可知她是常力雄之女?!”
張慧連忙說:“我知道,但我不是對著常荔荔來的,是她的母親。所以,我來請大爺,請開條件。”
師爺鬆了一口氣,說:“男子漢寧折不彎,好!我們就是專給有血性的男子報奇恥大辱。你要我們怎麽做?”
“抓這個荔荔小姐,她太美了,千萬不要弄傷她,隻是煞煞她的傲氣!要她媽筱月桂出來談判,然後把筱月桂殺了,光有一個餘其揚,荔荔就神氣不起來了。事成另有重謝,三條金夠了吧?”
“嗨,”師爺這才感興趣地問,“你對上海洪門內情還知道什麽?”
“都知道筱月桂是上海第一女強人。”張慧肯定地說,“沒有筱月桂,餘其揚就不足掛齒!沒有餘其揚出錢,荔荔就不再是大明星,你們放心,她電影中的武藝,是剪刀膠水弄出來的,假的!”
老三和師爺互相看了一下,仰麵大笑。師爺揮揮手,說:“行,我們肯定為民除害,鏟除騙人的假明星!你先回去,到時候,我們告訴你,要多少錢到什麽地方,帶什麽武器。”
“我不會殺人。”張慧一哆嗦。
“殺人的事,我們會處理。”老三一聲大吼,“洪門三十二刑具,四十八殺法,哪一種我們都用過無數次。”
張慧壯著膽說:“那我就放心了。”
“三根金條得先付,這是你的仇人,與我們無關。”
張慧還想講理,“什麽事都是事成全付。”
三爺跳了起來,“什麽時候算事成?把筱月桂頭砍下送到你手中才算?你以為我們是胡亂答應的騙子?”他把桌上沉甸甸金條拿在手裏一掂,哈哈一笑,“三根條子買上海第一美人的命,這樣的生意還不便宜死你!”
“行行,我這就去拿來,我相信你們。”張慧馬上說。
“哪聽說過洪幫好漢說話翻悔的?你自己不後悔就行了!”
張慧出去後,他們倒沒有哄堂大笑。待手下人各忙各的去了,隻有他們兩人時,師爺說:“老三哪,你真想報這仇?”
老三坐下,捶了一下桌子,恨恨地說:“當年黃佩玉黃爺死後,應當由我坐上海洪門第一把交椅,竟然被阿其奪去。阿其全靠這個女人在背後撐腰,竟然拉上租界的洋人來一起抬,讓他坐了工部局華董這個位子。”
“老三,我勸你消消氣。十年前黃爺去後,洪門債務糾纏,眼看無法脫身。當時約定有理財辦法的人,為龍頭老大。這個阿其和筱月桂敢豁出身家性命辦銀行,是鋌而走險之舉。黃爺留下的一屁股亂債弄清之後,倒是我頂著不辦,沒有給阿其行扶香主登山之禮。人家也沒有逼我們行大禮,正式開堂收門徒。”
老三站了起來,說不管你有沒有給阿其開山堂,別人都說阿其是上海灘第一聞人洪門山主!這可不行。這對狗男女,借我們的名義行其私利。這是偷梁換柱冒充!
師爺歎口氣,說我們至今還在煙賭娼舊行業裏收保護費,幾十年也沒多少變,沒有多大出息。洪門已經不像梁山有什麽第幾把交椅,人家憑本事做銀行、交易所、航運、電影公司,這些本來就不是洪門地盤。
三爺憤怒地說:“師爺,我看你也老了,血氣也少了。人家當上海第一聞人,我們隻落得一點殘湯剩菜。你受得了,我們洪門老兄弟受不了!我們至少得煞煞這對狗男女的威風。我對你說過,我很懷疑黃佩玉是這個女人耍計炸死的。”
“當初我們不也懷疑常力雄是黃佩玉設圈套打死的?黃佩玉把洪門的錢全用去賄買權力,對我們有什麽好處?”師爺搖頭歎氣,“你要明白:現在的上海灘,要有錢才有權。誰最有錢,誰就是真正的老大。哪怕殺了筱月桂和餘其揚,沒有錢一樣沒用!那時人人都看清洪門是空門,怎麽辦?”
三爺說:“難道我們就幹受氣不成?至少我們不準他打上海洪門的牌子!”
師爺冷笑了一聲,“我倒從來不曾聽見他打這個牌子,隻是別人說他是洪門老大,他不否認。這可拿他沒辦法。有人說你是上海洪門老大,你怕也不會否認。”看到三爺依然氣不平的樣子,他說,“好吧,我們就借刀殺人一次,跟這對狗男女來個討價還價。好好想想,做到哪一步,達到什麽目的。”
他在天井裏背著手踱步,一邊自言自語:“這個上海,也就是怪,江湖義氣一到此地,就成了陰謀詭計,洪門兄弟,也能反目成仇。”
當天夜裏,差不多午夜時分了,滿街的法國梧桐樹在路燈的照耀下,看不出那白天的嫩黃。常荔荔車停在路邊,跳下車來,高跟皮鞋踩著樹葉,套著白銀狐皮大衣,裏麵卻是很單薄的短長裙,她推開空心花紋的大鐵門。
她奔進玉蘭樹含苞欲放的前花園,用鑰匙開了大門,徑直跑上樓來,直奔筱月桂的房間,推開門,見筱月桂垂著頭坐在香妃躺椅上,旁邊一盞壁燈,光線暗暗的。常荔荔親熱地喊:“媽!”
筱月桂抬起頭,朝女兒笑笑,“荔荔怎麽啦?這麽晚才回媽媽這裏來,漂亮的摩登公寓也不肯住了?”
“哎呀,這些臭男人真是煩死了。”荔荔朝床上一坐,彈了幾下,“那個家夥真以為電影裏我跟他親了個嘴,電影後我就得跟他上床。我哪瞧得起這種小白臉男人!我至少要嫁給卓別林這樣的大演員。”
“這心氣兒倒是不錯。”筱月桂嘲弄地說。
“我每次上舞廳都被這一大群男人團團圍住,還打架,最後總是不歡而散。再過幾天就要到黃山拍外景,你說我不能痛快玩幾天,這上海算什麽上海呀?”
筱月桂有點心煩,“你要我做什麽呢?”
“把這些人滅了!”常荔荔蹬著腳說。
“怎麽滅?”
“全殺了!”常荔荔一臉凶相地說,突然笑了起來,“唉,叫他們滾開去,讓我能好好跳舞就行了。”
“隻是嚇唬他們,虛張聲勢啊!”筱月桂笑了,她指指在暗黑中沙發上靜靜坐著的一個人說,“這種事,這人最在行。”
常荔荔驚訝地回過頭來,果然看見一個人,是餘其揚坐在那裏抽煙。她撲上去亂打:“嗨呀,你壞死了,壞死了,你看著我出洋相!”
餘其揚站了起來,說荔荔別調皮了,讓你媽媽給開個家庭舞會,安全,大方,氣派。給你請上海有頭有麵的人來。
筱月桂不高興地說:“我早說過這事了,她不肯。她就是要上舞廳,才覺得風頭足。”
荔荔叫道:“你看,還是我媽知道我的心。我就喜歡天天上百樂門舞廳!”她歡呼起來,“paramount!你看,既然是媽媽讓你去嚇唬他們,你就一定要來!”沒有等餘其揚回答,她就又說,“晚上七點半,一言為定!”
連一直板著臉的筱月桂和餘其揚,都被她的興奮表演逗得大笑。
荔荔一路跳著唱著一路拿著皮包,想跳出門去。
筱月桂說:“恐怕真不能讓你到處亂跑了。唉,荔荔,你什麽時候會同意到歐洲去讀書?”
“我知道你想讓我周身上下都是歐洲式典雅教養。可是我在中國名聲正如日中天,做淑女多無聊。”
“你到英國,學莎士比亞,回來改造申曲。”
“哎呀,電影才是時代的藝術,戲劇注定沒落了。”常荔荔說,“我們爭了多少次,不說了,一說就煩死人了。”
百樂門舞廳,中西士女混雜,雙雙起舞的中國人多於西方人,也有中國人與西方人配對跳,手牽得很高,動作誇張。
常荔荔進門,一身紅衣裙,順手把披著的狐皮大衣扔給門房,看來她在這裏熟門熟路。她在一曲之中,穿過舞池時,仿佛將這個春天所有的活力都集於一身了。滿場竊竊私語,好多跳舞的人把眼光轉過來,舞池裏的步子都有些亂了。隻有樂隊還忠於職守,節拍一絲不亂地奏著華爾茲。
常荔荔在一個桌邊坐下,馬上有侍者跑來,她剛要點酒水,就有男人上來關照侍者到他那裏結賬。她拿起桌上的煙,插上自己的長煙嘴,就有男人來點火,正好舞曲終了,桌子周圍圍攏的男人更多,都是沒話找話地要吸引她的注意。
這時餘其揚戴著禮帽走進舞廳,在漂亮洋裝男人中,餘其揚的黑色西裝古銅色領帶加黑背心,顯得古板守舊,他的長相在這裏也並不出眾,對一個三十八歲的男子來說,他顯老,臉色太冷,而周圍絕大多數都是翩翩風流少年。聽到有人說:“是餘老板!”整個舞廳的人都回過頭來,切切嘈嘈的聲音,像風掀起樹葉一樣吹遍整個樹林。“真的是餘老板!是他!”
餘其揚笑笑,慢步朝常荔荔坐的桌子走過來,擁擠的人們恭敬地為他讓開路。餘其揚沒有搭理任何人,實際上敢於跟他打招呼的人幾乎一個也沒有。他坐在常荔荔的桌子邊。他把帽子放在桌上、掏出煙來抽上,沒幾分鍾,男人都從這桌子周圍走散了,相反,許多女人,包括一些外國女人,卻朝這桌探頭探腦。
舞曲重新響起,沒有任何人到他們這邊來,請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跳舞。常荔荔伸手給餘其揚,餘其揚笑笑,接過她的手。
餘其揚的舞步比較穩重,步子小,馬馬虎虎跟上荔荔花哨的步法。
荔荔一邊跳一邊在他耳朵邊說:“瞧這些賊痞子,看見你一個個都躲開了。”
餘其揚也笑笑,“誰不怕死?”
荔荔幾乎咬住了他的耳朵,“你真是威風凜凜大丈夫一個!”她把臉貼在他鬢邊。
餘其揚有點窘,說:“哪能?飛行女俠才真是威風凜凜。”他努力將荔荔的身體架遠一些,但荔荔索性把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含情脈脈地看著餘其揚,餘其揚把臉偏開,避開荔荔的眼光。滿場人都看著常荔荔與上海灘著名的餘老板抱在一起跳舞,忍不住低聲交談,講內情傳流言。常荔荔在眾人興奮的猜測中感到陶醉。
好不容易一曲終了,他們禮貌地朝樂隊拍拍手掌坐回桌邊。有個小跟班卻過來跟餘其揚悄悄說話,餘其揚示意他出去說。他起身關照荔荔不要亂走,“等我回來。我馬上就回來。”
等餘其揚回到舞廳,已經過了幾個曲子,荔荔也已經跳了幾回。
這次顯然沒有男人敢放肆地爭風吃醋。她的身邊又圍滿了中西各式男人,看到餘其揚,他們又散開,有幾個人不好意思地搭訕說:“餘老板今天好興致。”
餘其揚笑笑,仍是不搭理任何人。樂曲開始時,他主動一把拉起荔荔跳舞。這次卻讓荔荔勾緊,並在她的耳邊說一些什麽話,荔荔嘴張大了,眼瞪著圓圓的,但不久就恢複了鎮靜。兩人繼續親熱地跳著舞。
舞曲結束後,餘其揚牽著荔荔回到桌邊,他拿起自己的帽子,看來是要走,叫侍者來,把賬付了,還多給了一大筆小費,笑著說:“老了,玩不動了,先走一步。你們玩。”
過了一陣子,常荔荔說她跳累了。對那些今晚較規矩的殷勤男子,一個個道謝。侍者送來她的外衣。她走到樓下舞廳門口,她的汽車,已在門口停著了。
她拉開車門坐進去,一踩油門,車吱的一聲就猛竄了出去。但馬路對麵一輛車也立即開動了,不久她就看出了後麵的車的確在緊緊跟蹤。
她開車進鬧市,後麵車緊盯著。
她緊張起來,一開快,後麵的車也快起來。車子從外灘飛馳而過,沿西摩路朝西方向急駛。突然,她一個急轉拐進一條小街。跟蹤的車沒想到這一手,速度過快,衝到前麵去了,急刹住車之後,不得不在車流和抗議的喇叭聲中後退,然後衝進這條幽暗的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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