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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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後,太陽滑入樓群後就有了點寒氣。好幾個夜裏刮風下陣雨,第二天氣溫變得涼爽。這天上午秀芳拉開一樓的窗簾,房前的玉蘭樹光燦燦的,那輛漂亮的雪佛萊汽車也擦得明晃晃的。
她瞅見一對鄉下夫婦,穿戴整整齊齊,帶了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忐忑不安地推開鐵柵欄,走近房前,左看右看後,好奇地回頭瞧汽車。
樹還掛著水珠,地上還是濕濕的。他們手裏拿著鬥笠,怯生生地敲大門。看來他們不懂如何用電鈴,隻是聽說過,娘舅試著按了一下,裏麵刺棱一聲,嚇了他們一跳。
秀芳開門出來,看見這三個人,她問:“找誰?”
“我們找筱月桂小姐。我是他娘舅,”男人壯著膽說,“親娘舅。”
秀芳一聽,就說,那就請進來,屋裏坐,不過大小姐演戲半夜才上床休息,要到中午才能起來。你們來早了一些。
娘舅遲疑了,說那麽我們先去上海街上走走,下午回頭再來。現在先不麻煩她。
舅媽卻還記得把大包小包的禮物,花生菱角等等,一一從背上的包袱裏取下來,交給秀芳,說是不嫌棄的話,請她收下,小姐愛幹淨,不好意思隻送上這些鄉下泥巴裏的東西。
這對夫婦似乎有點謙卑過度了,手腳都無處放的樣子,秀芳覺得有點別扭,嘴上卻說:“鮮貨清口得很,難得。”說著她送走了他們。
秀芳把布袋放在廚房,這才走上樓,聽見筱月桂在洗臉。待她敲門進去,筱月桂已經在對鏡梳頭,秀芳走過去幫她,一邊說:“小姐,原來你已經起來了。你的娘舅,帶著老婆孩子來看你。我讓他們下午來。”
筱月桂一臉驚奇,“有這種事?”
“他們帶來一些鄉下特產,我擱在廚房了。長得完全是鄉下人樣子,川沙口音,鼻子有點鉤,老婆眉毛有點倒垂。男孩,怕有十四歲了,還算清秀。一家人蠻老實的。”
筱月桂說:“那就是他們,上次我們回鄉,你該是見過他們。”
“忘了。時間過去得快。”秀芳用自己做的玫瑰露水給筱月桂梳順一頭長發後,把梳子遞還給筱月桂。她打開窗子,這間浴室寬大,一開窗,院子裏的鳥叫聲更響了。
筱月桂心神不定,她手裏的梳子竟然折斷了,梳齒紮破了手指,出了血。秀芳慌忙說:“你怎麽啦?”
筱月桂用嘴吮流血的手指,“沒什麽,好多年不見了。下午我要管如意影片公司的事,有兩個人要來買放映權,沒法見他們,你代我好好招待,讓他們先住下。他們會覺得家裏不方便,幹脆安排他們到客棧去住,找家幹淨點的。你順便給他們些零花的錢。告訴他們,我一有空就去見他們。”
秀芳說:“那好辦,隻要你不生氣。”
筱月桂笑著說:“生什麽氣啊,我七歲時父母雙亡,還虧得這娘舅家讓新黛玉把我拾了去,不然,我哪能在上海灘唱戲做事。這些鄉下親戚很少走動,你讓他們先住幾天,好好玩玩。”
新滬大舞台的化裝間裏。化好裝準備上台的筱月桂在閉目養神,等著開場。這時餘其揚推門進來,說是《患難鴛鴦》新劇開張,他來看戲,先進來看看她。他西服筆挺,停在門口,順手揭掉頭上的禮帽,拿在手裏。他關心地問:外麵場麵好像挺大,來捧場的人不少嘛!
“各報記者都來了,弄上電影之後,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排新戲。正好,我也有事與你商量。”筱月桂一本正經地說,“等會兒記者纏著,不好說話。”
待他坐下,筱月桂把他的帽子取過來,放在桌上。她說:“阿其,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
“我說過的話太多。”餘其揚說,他感覺到筱月桂說這話,帶著一股狠勁,有點不安,便笑了笑,“你不會像荔荔那樣不準我賴吧?”
“就這句話不準賴。”筱月桂說,“你說過今後殺人流血的事,不讓我女流插手。”
“噢,”餘其揚說,“是那種弄炸藥之類的事,那是與地府冥王打架!你的確不能動手。”
“不過,現在這件事我真不能動手,你得幫我。”
餘其揚一聽,嚴肅起來,“什麽事?”
“我娘舅一家到上海來找我,一家三口。”
“好辦。不見就是。”
“他們給安排在客棧,也巧,李玉安排他們住在興隆客棧,我剛搭班子唱灘簧時住的地方。”筱月桂轉過身,看著鏡子裏的餘其揚說,“不用說,鄉下雜貨店肯定倒閉了,隻好到我這裏來要錢。已經三天了,我沒見他們,他們也不提走。”
“給幾文錢打發了。”他看到筱月桂的臉色,補上一句,“不給也行,鄉下親戚總是煩得很。”
“不是錢的事。”筱月桂說,“我想起小時候受虐待多少年,挨過多少打,幹了多少苦活,最後還逼我把自己賣到妓院裏。我從小就下了狠心,以後一定得消這口氣。”
餘其揚有點驚奇,站了起來,“你是幹大事的,何必與鄉巴佬一般見識?臭罵一頓,叫他們滾回去就是。”
“不,這口氣,我得出。”
“有必要嗎?”餘其揚不耐煩了,想走。
“我父母是被他們害死的。兩人差不多相差不到一周,娘舅對我說是突然得怪病死了,七竅出血,樣子很慘。”筱月桂不情願地說。
“那就不一樣了。”餘其揚不得不留下來聽個明白,“你有證據嗎?”
筱月桂搖搖頭,她說,“他們十多年不到上海來,不肯認我,現在山窮水盡沒有辦法才來找我,就是心裏有鬼。這就是證據。”
見餘其揚不說話,她說,“你是法官?你還要什麽證據?”
餘其揚問她想做什麽?
筱月桂臉一沉,“你幫我處置這夫妻兩個,至少砍掉他們的右手!小孩與我無冤,可以放過。”
餘其揚垮下臉,不願意說話,他拿起禮帽,朝門口走去。
這時門外有人叫:“筱小姐,還有十分鍾上台了。”
筱月桂當沒聽見一樣,她朝餘其揚走了兩步,看到他難看的臉色,停下了步子。一時房間裏氣氛緊張,筱月桂問:“你到底幫不幫我?”
餘其揚不作聲。
“砍掉大拇指,總可以吧?!”
餘其揚還是一言不響。
筱月桂朝窗邊走過去,“你不肯,我就從此不演戲了。”說著她把已經穿上的戲服一脫。
“那麽多觀眾記者怎麽辦?別胡鬧!”
“我什麽時候胡鬧過?戲演砸了也是我的戲,你沒有損失,看我出醜就是!”她拿起桌上的棉球就擦臉和眼圈,馬上臉上就黑黑紅紅不成樣子。
餘其揚驚叫起來,帽子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說:“行行,我答應你就是。”
筱月桂嫵媚地一笑,但是笑得很淒然。
餘其揚說:“你馬上就上台了,我到下麵去看,不過你該明白,上海洪門現在不再是殺人幫派,是生意人的俱樂部。”
“你真的不想動刀槍,永遠不?”她看著他問,然後拾起地上的帽子,遞給餘其揚,叫李玉進來,讓她去通知後台,因故推遲一刻鍾開場。
“除非沒有餘地、非動兵器不能解決的糾紛。”
“此事就是非動刀子不能解決!沒有餘地。你認為是小事,我認為是大事。我能忍下這口氣就不叫筱月桂了。你不幫我,我也會讓他們在上海消失掉。”
“你布置吧,你認為到時候了,就告訴我,我找人做就是了。”餘其揚頭也不回地拉開門出去了。
他感到腳步沉重,筱月桂這個最能幹的女人,怎麽和所有的女人一樣,也如此短視情緒化,如此不講理呢?他弄不明白,決定不理睬這事,一直等到她冷靜下來,再好好談談。他是實業家銀行家,不願意纏到完全不值得做的血腥中去。
沒有男人不畏懼不講理的女人。就在不久前,她還在與他討論結婚的事,明知他在為他們之間的大事猶豫。那又為何弄出這樣一場爭吵,似乎有意毀滅一切?可能他的猶疑,讓她失望之極,傷透了她的心,便衝動到底,破罐子破摔,讓他感覺到她痛時的痛,這樣才公平。
不管哪一種道理,都隻是黃府六姨太的水平。愚蠢!人命關天的事也能胡來?
不過從這次不歡而散後,筱月桂再也未向他提娘舅夫婦的事,兩人為各種事通了無數電話,卻一輩子從來不談此事,像從未提起過一樣。
兩人都忘了,這樣最好。
兩個月後,餘其揚在報上讀到一則消息,興隆客棧夜半起火,這個舊城區邊上的木建築,馬上就像紙板匣,燒得誰都走不近。救火車開來,好不容易滅了火,發現房內的人——店老板及客人共八口,無一人逃過性命。
餘其揚當然明白這起火災不會是偶然的,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但是她的意圖不會是燒死八個人。難道她不知道放火這種事,隻能在殺人之後潑上汽油點火,火燒旺起來後要大喊,這樣既可以焚屍滅跡,也放其他人一條生路。
或許她找了幾個沒有經驗的生手?事情做砸,砸得一塌糊塗。他把報紙扔了。他不想問她,隻慶幸自己沒有參與這件髒事。
要說筱月桂心壞,這樁事應當說最壞。不過,如果工部局警方沒能查出一個名堂,甚至連餘其揚都沒有找出線索,那麽誰能查出個究竟來。
但是我有個比餘其揚還要有本事的地方:我能找筱月桂直接問。
我問她:為什麽自認為巾幗英雄,脂粉豪俠,竟然不能容忍鄉下窮親戚,趕盡殺絕,甚至不惜殃及無辜?八條人命,良心何安?
筱月桂一聽,板起了臉,不願意說下去。
我說,你不可能不說了,傳記就是曆史的審判。我是在查事實真相,不是在寫。你如果做了這事,何不趁此機會向我說清,解除良心上一個負擔。
我逼問得如此之緊,她真的生氣了。
如果我問餘其揚,他一定要說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對筱月桂陽奉陰違,他根本沒有叫任何人過問此事,這件事完全是她的責任。我把這想法告訴筱月桂了。
筱月桂臉色大變,慘如死灰。完全不像經過大風大浪、什麽事情都能忍受的人。筱月桂說,她一直以為這是他派人做的事,做砸了,所以,她提都不敢提。
他一直也不提這事。兩人都避而不談,兩人就漸漸疏遠,這是後來一連串事情的開端。多少年了,她突然明白這是個誤會:這事與她和阿其任何一人都沒有關係。
她開始渾身戰栗。“阿其一定認為我下手太狠,我這個女人碰不得!你知道我從未真正想他們死,我也不在意是否真要報仇。阿其已夠讓我煩惱的了,我是生他的氣,把氣出在他身上,說了不該說的話,故意給他製造難題,看他如何表示。你理解嗎?我不願意再有血沾我的手。”
她似乎想哭,但是把頭埋在雙手裏。她在這一刹那看清了自己真是克男人命,不僅是常爺,黃佩玉,甚至餘其揚,她也因此吃盡苦頭。
餘其揚逃脫這一劫,可能由於她娘舅一家三口頂了此災。她與他可能生到世上就不是來做夫妻的,所以才被這件慘事破壞了十幾年的情愛。
而且,她直到今天才明白,竟然是她自己拆散了這場姻緣。
天命突然顯露,迅即如雷,就像那年,她突然明白是她自己把常爺推上死路。
當年,此事發生後,相當長一段時間,餘其揚盡可能不與她單獨見麵,免得裝聾作啞尷尬。她也不約他,免得讓他覺得她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們倆的關係開始變得公事公辦。
有天夜裏餘其揚望著天花板,突然想到: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了,我會如何辦?這個問題一鑽出來,他就沒法麵對此事。他從未這麽想過,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母親的印象也淡淡的。他覺得他應當原諒她。
但即使有過機會,他們也沒有重續舊好的可能:一條裂痕在細瓷上生長,若視而不見,裂痕漸漸長粗壯,摸上去就刮手指了。再下去就會碎,磨破皮膚出血。那興隆客棧失火可能真是另有原因,碰巧遇上火災,可能真是一場偶然事故,筱月桂的娘舅一家冤死其中,其實跟他們兩個人都無關。
可更冤的是筱月桂和餘其揚,都為此受到懲罰,給本來就不順的命運添了一些波折。何苦來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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