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還願到上海(代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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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家都是“土生土長”的重慶人,靠著山腳岸邊長大,天天看嘉陵江水清長江浪濁。一家子圍著小收音機聽本地“言子”,笑成一團。
隻有一個人不一樣,那是我父親。
父親是抗戰時被抓壯丁來到重慶的,重慶人叫他“下江人”。我父親一輩子沒學會說哪怕勉強過得去的重慶話,幸虧他是個木訥寡言的人,不得不開口時才開口。開口說的是天台寧波口音,很像上海話,與重慶話就隔了千裏萬裏。隻有我能聽懂父親的話,所以做了義務翻譯,由此揀了幾句半通不通的上海話。
父親一輩子都想順江水而下,回到長江入海的那片廣闊的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但他隻是一個病休的川江拖輪駕駛,在家燒飯做家務,六個孩子數著米粒下鍋。社會最底層的人物,能有什麽奢想?隻能閑下時看著滔滔江水,男人家也不能盡在落思鄉淚。
但是父親是個大度的人。街坊上有痞子看見他軟弱可欺,對他說話如凶神惡煞,讓我這小姑娘怒火直衝天靈蓋,恨不得一刀揮過去。
父親卻不記恨,當這種人需要他幫忙時,比如借鹽借米時,父親照樣給,別人不還,他也不要。有一年坡下有戶人家起火,父親提起滅火器,就往坡下衝,火滅後,他的臉一身衣服都熏得黑乎乎。
今年上他的墳,我帶了百合花和一本寫我成長的書,燒完了紙錢,燒這書,火旺旺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讀得很快。我一邊陪伴父親讀這本書,一邊對他說了上麵這些話。血緣關係固然重要,父親與我之間,卻超越了父女天倫:他雖不是我親生父親,卻是我最愛之人,他身上的善良、同情心,使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未葬於汙濁的黑暗之中,因為他的存在,讓我始終對這個世界不徹底絕望。
父親生前有個願望,希望骨灰回家鄉。母親和哥姐都不肯,怕父親的魂回了老家就回不到重慶。所以那年我從倫敦回來,兄弟姐妹一起選擇了麵臨長江的山坡上,讓他的墳朝向江水,以便他的靈魂可順著江水去家鄉探望,再順江水回來。
但是父親的願,我必須還。80年代末我到上海讀書,我學得不夠地道的上海口音,讓我在上海商販手裏吃了不少苦頭,連坐公共汽車都被指錯方向,售票員厭煩地說:“外地人,拎勿清。”
近年我到上海做過幾次簽名售書之類的事,上海記者卻驚喜我能學上幾句寧波腔。
最終我與上海還是“隔”。
但是,作為家,我卻有一個多年修煉得來的移魂術,我能讓我的主人公替我還父親的願:在上海長大——冒險上海,征服上海,敗績上海。
冥冥之中,我覺得父親會喜歡這個故事,讓我代他生活在上海。
我從重慶到上海,與所有的外地人一樣,被上海人看作小月桂一樣的鄉下人。這沒有什麽錯,並非每個上海人都是大慈大悲的佛陀,不必皆知眾生苦。
我想問自己,上海引以自豪的現代性是怎樣出現的?這成了我的一個懸疑。我不得不想象“如果我與上海一起長大”。
而我母親的第一個丈夫是個袍哥頭子,他在舊重慶的西餐館,或是兩江一帶碼頭呼風喚雨,對女人卻很有流氓本色。母親還是逃離了他。
我開始準備寫這本書時,本想寫一個革命者怎麽一步步成為一個黑道人物,後來發現最可寫的是一個女人,如我的母親,她那雙大腳,如何從鄉下踏入摩登世界:怎麽遭遇奇跡,陷入地獄;又從地獄返回,曆遍人間。
這才出現這本“虛擬自傳”。
寫完這本書初稿,去年已落的桃花,又一次花開,又一次花落。
我很想讓父親知道,我花了整整一年半時間,為他還了一個願。
我今年回重慶,去上墳的那天夜裏,夢見父親,背景是一片爛漫的桃花,他還是一口天台話:“客舍如家家如寄,誰問花開尚如昔?”
這半通不通的奇怪言語,把我驚醒了,難道父親的靈魂陪我當了文人?
我看拂曉的窗外,果然如父親托夢所言,夢中的那片桃樹,長到了夢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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