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外章:我怎麽會寫這本傳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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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臨終托付給我的事,卻苦了我。我查了上海戲劇史、文化史、經濟史,甚至上網“google”、“百度”一通,也找不到“筱月桂”這個名字。請教了一些老上海文化人,倒是聽說過這名字,是個“壞女人”、“女流氓”、“白相人嫂嫂”,還有人稱之為“黑社會淫婦”,而具體材料卻無人提供。

    所以,劉驥先生交代的這事,我覺得有點蹊蹺,沒有上心。直到我又一次陷入頹唐,成天提不起精神,上班混工資,寫時髦男女如何消遣,下班後泡酒吧尋碟片上網,覺得天下萬事,都能狂眼橫掃,一痞了之。一直到前些日子,我為了不值得的小事與《新良友》主編大人吵了起來。他倒沒有說解聘,但我覺得如此隻求生存,太沒有意思。

    這時,我想起劉驥先生的囑托。我幹脆請了病假,放棄幾天工資,坐到圖書館去仔細翻找民初舊報。一個女人社會名聲能壞到如此地步,所作所為,必是當時社會不能容忍,今日也未必樂見。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天天鑽紙片堆,弄得蓬頭垢麵,果然讀到不少材料。她的事像磁鐵,我一靠近這一大堆材料,就無法走開。

    劉驥先生年輕時在愛情生活上弄出很多故事,在30年代文壇,幾乎有登徒子之名,但始終是在新文藝界人物中周旋。

    後來劉驥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大名人,左翼戲劇的一麵旗幟。他從未當高官,卻比那些光會打棍子的人物聰明得多,善於保護自己,從未在政治運動中吃比別人多的苦。解放後他不再寫任何作品,可哪個電影戲劇的委員會都少不了他,哪屆政協都落不下他,不少人恭稱他為“中國現代戲劇之父”。

    名聲顯赫、德高望重之後,他早期與如意班合作,沒有人提起,他自己也語焉不詳。

    劉驥這個人,不方便提的,他就不提;而絕口不提的,自然有絕不方便之處。

    我敢肯定,劉驥在心底裏,是暗戀過筱月桂的,隻不過沒有表白的膽量。證據就是,他在醫院裏囑托我寫筱月桂時,除了說“這是我遇見過的最能幹的女人”,還添了一句“這是我遇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雖然聲音輕了下去,好像是怕得罪什麽人似的。

    或許他認為這話不應當讓妻子丹儀聽到,其實她那時不在病房裏。

    最讓我對筱月桂這個故事動心的,就是他這句半吞半吐的話。也許,是我心裏一點暗暗的嫉妒吧。劉驥一生和多少女明星有過交往,筱月桂的確漂亮,或許比她們都漂亮,但畢竟還沒有被公眾評為20世紀上海第一美人。劉驥這句讚美,明顯帶著個人感情。

    我們相處一年多,直到他仙逝而去。一年中,唯一他談到學問,就是吹噓他如何巧譯mode一詞。當時什麽概念都得自找翻譯。他譯成“摩登”,頓時風行。其實他當時想到的是《楞嚴經》中那個淫蕩女摩登伽,把佛弟子阿難拖上床,幾乎壞了他的德行。

    現代,就是壞人德行的尤物,像當時某些時髦女子。他說當時靈機一動,妙手偶得,現在看,還真有大學問可做。

    言畢他哈哈大笑。我當時真怕他笑得背不過氣來。

    我現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想到的摩登伽女就是筱月桂。

    我假期結束上班的第一天,就把筱月桂的故事送到主編那兒。我們的雜誌的風格是白領小資,有人物欄目,介紹昔日明星名媛的傳奇色彩故事。我認為我寫的傳記,文字功夫不說,傳主人物絕對有意思。

    從辦公室出來,我有意順著劉驥先生住的方向走回住處,心裏十分悵然,感覺他依然活著,他隻不過是在等著我寫筱月桂,隻不過是讓我單獨去認識一個人而已。他的那間書房對著外花園。看著那窗紗在風中拂動,我想告訴他,經過千辛萬苦的周折,我終於找到筱月桂,也是我運氣好,是她親自接的電話,似乎心情不錯。於是我在電話裏與她聊起來。

    劉驥先生的魂魄知道了,一定會高興。但是我也知道,如今是丹儀一人住在這兒,我沒必要去打擾她,便從門口走了過去。

    主編板著臉叫我到他的辦公室去。待我走到過道上,編輯部其他同事就幸災樂禍地低語開了。

    為寫昔日上海申曲星後筱月桂的傳記,我整日神魂不安,但翻資料那副狠勁兒,不好好梳妝打扮,來去匆忙的樣子,不可能全瞞著這些**蟲。當我交上稿,希望刊物連載,恐怕都傳遍了。

    主編關上門,一點不繞彎子地說:“寫得不錯,但《新良友》不能刊登。妓女、黑社會、暗殺,這些忌諱擺到一起了。這個筱月桂很難做人生楷模。”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涼氣,不知該如何反駁,我問:“上海昔日明星,不是每個人都是一部接一部傳記?阮玲玉已經有多少部傳記,還有電影!”

    主編想緩和氣氛,給我倒了一杯茶。他說,《新良友》的定位是小資時髦,讀者是城市白領銀領女性。筱月桂會嚇到她們,況且,如果女人都像此人,不就翻了天?還是安定重要。

    “你是說,嚇壞白領,就會影響安定?”

    主編一笑,“你這話不中聽,倒是點中要害。”

    我想說,恐怕你是怕影響賺錢。這話說了沒意思,我也是靠這刊物過日子,裝不得清高。我低頭拿了稿子往外走,但是主編叫住我:“看來你會投別的雜誌,我應當告訴你詳細一些。”

    我驚奇地轉過身來,以為自己又回到開除我的那個報社,又惹上麻煩。這個老板是所謂的“青年才俊”,不管那種勞什子。他當老板,隻管錢。《新良友》賺錢之多,使他成為同行中的明星,他繼續說:“嚇到的第一個白領是丹儀,她的話我就不重複了。不過我想她會向任何敢登的刊物抗議。”

    我竟然笨到沒想到這個可能性,一下來了氣,“她能抗議什麽?”

    “我剛才的話,隻是重複她的話。投稿是你的私事,我當然不管。雖然劉驥先生過世了,她在文壇關係很多,還是有勢力的。我是為你好。”

    每個主編都是好心,報社那個思想警察主編,也是挺體貼地請我開路。

    最多不過如此。筱月桂不準備退路,我也燒毀了渡船。

    我倒不覺得小資女人會有那麽多閑氣要生,她們頂多不喜歡,筱月桂倒是會得罪一大半男讀者,可能會氣得把這本書扔進火裏。我並不期望人人有劉驥先生那樣的胸襟。

    果真沒有刊物敢於發表,也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我一氣之下,上了博客,每天一節,每星期連載一章。所以我每星期找一次筱月桂,交出成稿之前,再對證一番。

    遇到一個英國學生強尼,他竟然讀博客,而且為了筱月桂,找到了我。他的漢語說得不錯,人又聰明絕頂,在劍橋國王學院做博士生。

    他隻要不對“中國問題”發表意見時,和氣隨意,有時靦腆得像個女孩。

    他正在做“上海現代化中的俄迪普斯情結”論文,說是學問馬虎不得,一定要跟我來。他假裝鄰座,實為偷看。這兒很清靜,就我們三人,強尼上網,我和她叫了咖啡。

    後來,他向我感慨:東方女人看起來永遠那麽年輕。他說那年他祖父到上海,日記上記著在飯店見過一個豔麗的中國女人,一生都未忘記她的美貌。這是他當初學中文的初衷,等到漂洋過海來上海,一下子就被上海迷住了。他問我,中國女人有多少像筱月桂那麽美?

    這話當然侮辱了我,明顯把我排除在外:他見我多次,從來沒有這樣的感歎。不過我當然沒有理由跟他生氣。男人不分中外,大多無可理喻。

    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愛上了筱月桂,這是違反寫此書前與曆史簽的合同。但是我實在是忍不住。我覺得女人的美,不隻是給男人看的——筱月桂從來就是女戲迷最多,我為什麽要例外?

    我接到同事的一個電話,《新良友》這期第一頁上有一個“丹儀女士聲明”,語意不清,說話繞圈子,無非是說我在博客網上連載至今的筱月桂傳記,暗示劉驥先生與筱月桂有私情。我國現代戲劇的創始人之一,左翼電影旗手,怎麽可能與一個黑社會白相女人有染。

    丹儀聲明原文中說:“這是對我國革命文藝傳統的極大汙蔑。”

    我放下電話,臉色蒼白。現在還隻是在網上發表,還沒有平麵出版,正如主編大人預言過的,我沒能找到願意刊登本傳記的刊物,但是每次我貼一章在網上,都很緊張,論壇上罵筱月桂的比讚揚的多出一半,罵我之詞更刁更野蠻。

    我知道丹儀在等著什麽:她等著這本書正式出版後,把我和出版社一起告上法院。告網絡,效果適得其反,而且名譽損失的賠償,錢不好算。

    在中國,三代後人有權到法院告“誹謗死者名譽”。看來我這輩子不得安寧了!

    的確“中國的黑手黨”之名,叫人望而生畏。什麽不好寫,要寫男盜女娼?況且,這原本該是女人離開的世界。我的這本書,膽大則大矣,並非膽大在寫黑道。

    中國的官道,無論文武,都一股子道學頭巾氣,說話假模假式,做事朝三暮四,為人做張做致,而且不把女人當人;中國主流社會,對女性的態度,我看了胸悶氣躁,隻想砸鍋摔盆。

    黑道人,敢說敢做,做事為人,都講個風骨,有真性情在。

    想當年,我十八歲時,毅然當了詩人,自然而然就走進黑道,沒學得一身武藝,學了一手另類詩體。

    黑道中,女流英雄,經常會冒出來。會門三教九流,所謂“金皮利桂,平團調柳”,容得下新黛玉和小月桂這樣風月場中的人物。

    你這就明白了吧,為何我會寫這樣一本書。從這本書開始,我竟然成了一個女權作家。我的命運尚是未知之數,筱月桂也一樣。我和她再次坐下來,或許就可商量出一個結局,彼此都說得過去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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