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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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晚飯後我呆坐在桌邊,心事重重,看著哥哥姐姐在屋子裏出出進進。“六六,別拿臉色給媽看。實話講,讓你活著就不錯了。人活著比啥子都強,不要有非分之想。”母親坐在床邊,邊說邊用針線縫枕頭套脫線之處。

    好幾天沒見母親,母親還是揪住老問題不放,考大學在她看來就是不安分。我賭氣地說:“你不支持我繼續讀書就算了,何必死啦活啦的!”

    “就是死和活的事,”母親說,“你的三姨,我的親表妹,比一個媽生的還親,不就是沒活成!”

    母親說她最後一次提著草藥,到石板坡我三姨家時,那是1961年剛開春。三姨躺在床上,營養不良得了浮腫病,皮膚透明地亮,臉腫得像油紙燈籠。母親熬草藥給她洗身治病。三姨夫原是個開宰牛店鋪的小商人,雇了個小夥計,日子過得還像模像樣。50年代初,不僅不能雇夥計,店鋪也“公私合營”了。三姨夫是1957年被抓進監獄的,他在茶館裏說,現在新政府當家,樣樣好,就是他個人的日子還不如以前好。被人打了報告,一查,他參加過道會門,就被當作壞分子送去勞改了。

    三姨為了活命,隻好自己去拉板車,做搬運,撫養兩個年齡很小的兒子。兩個兒子先後得病死了。她沒力氣拉板車,就到菜市場撿菜根菜幫子,給人洗衣服。

    母親聽人說她病重,趕過江去。

    她一見母親就淚水漣漣,從床上掙紮著坐起來,緊抓母親的手臂,說:“二姐,你看我這個樣子,是等不到你妹夫回來了。”

    母親趕快給她做開水衝黃豆粉羹,那時,都說豆漿營養好,能救命。三姨不吃,說你家那麽多口嘴,二姐你帶回去。

    母親把那袋豆粉留下了,她沒有想到三姨會死得那麽快。

    那是1961年初冬一個禮拜日,母親在堂屋,一個憔悴不堪的男人,挺陌生的,從院門口朝她一步一挪走來。走近了,男人開口叫二姐,母親才認出他是三姨夫。他七年勞改,坐了四年,還應當有三年。母親吃驚地問你咋個出來啦?

    三姨夫也不坐母親遞上去的凳子,就坐在我家門檻上。他衣衫極為破爛,眼睛幾乎睜不開,以前他一說話就笑,並且很會說笑話,還能穩住自己不笑,讓別人笑個不停。愛幹淨,頭發總梳得有樣式,哪像這麽一頭野草,還生有許多斑瘡,而且哪會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他說勞改營裏沒吃的,犯人們挖光了一切野菜,天上飛的麻雀,地上跑的老鼠,早就消滅得不見影子。當地老百姓,比犯人更精於捕帶翅膀和腿的東西。勞改犯中有病的,年老的先死。剩下活著的人已經沒力氣再埋死人。管理部門給他個提前釋放,讓他回重慶,交給街道“管製”。

    他說:“她走了,就不肯多等幾個月!”母親正在苦想怎麽告訴他三姨餓死的事,可他已知道。

    三姨夫說,他已沒去處了,街道上說這一家已經沒有人,就把一樓一底三間房收了交給房管局讓別人住。新住戶當然拒絕他進門。

    母親還沒聽完三姨夫的事,就被一個鄰居叫到大廚房,那裏已站了幾個階級覺悟高的鄰居,有男有女。他們直言直語對母親說:“你不能讓這個勞改犯留在這個院子!留下也沒人敢給階級敵人上戶口!你哪來吃的喂一張本來就該死的嘴?還不快些趕走他,讓他趕快離開這個院子!”他們不容母親有一個插話的機會,婆娘們的聲音尖又細,故意讓坐在門檻上的三姨夫聽見。

    鄰居們還算對我三姨夫客氣,沒直接去趕他轟他。母親猶猶疑疑走出大廚房,三姨夫已經走掉了。母親連忙掙脫這群還圍著她的人,追出去。

    三姨夫病歪歪的身子走不快,母親追上了。坡上坡下,這年樹枝光禿禿都還未抽出芽,吃嫩葉還不到時候。母親拿出兩元錢遞過去,三姨夫好歹不收。母親說你不收,今天隨便啷個我也不讓你走。

    三姨夫邊收錢邊說:“我這麽落難,你還同情我。”

    他哭了起來。母親也哭了,哭自己沒能力留下這個親戚。

    兩個星期後,母親不放心,就乘渡船去石板坡三姨夫原先的住房看他。打聽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那兒已有一家六口住著,果真如三姨夫說的,房子交了公,房管局把房子裏家什賣了,房子分給了人。

    三姨夫在周圍流浪了幾天,無處可去,當然沒人給他上戶口,給定量的口糧。他臉和身子都餓腫了,這種時候要飯也太難了,乞丐越來越多,給剩飯的人幾乎沒有。他夜裏就住在坡下那個公共廁所裏,沒吃沒喝的,冷颼颼的天連塊爛布也沒蓋的,活活餓死了。“眼睛也沒閉上,睜好大。”住著三姨房子的女人一邊比畫一邊說。

    “屍體呢?”母親覺得自己整個人直在搖晃,連忙扶住門框。

    “弄走了。”那女人突然反應過來,對母親說,“你是他啥子人?管你是啥子人,聽我一言,別再打聽他。他是勞改犯,別惹麻煩。”說完女人把兩扇木門合攏,母親隻得退出門檻,讓那門在麵前哐當一聲關上。

    “我怎個就給他兩塊錢?我身上明明還有五塊錢,他是專來投奔我們的。那陣子我已經懷上了你,我是為了你,活活餓死凍死了他。以前他搭助我們時,真是大方。”母親用牙齒咬斷線,把針線收拾好,瞟了我一眼。那句她說過的話又響在我耳邊:讓你活著就不錯了。

    那個公共廁所,和每個公共廁所沒多大差別,髒,臭,爛,腳踩得不小心,就會掉下糞坑。死在那種地方,比死在露天還不如。我覺得母親的後悔藥裏,全是自圓其說——她可以頂住一切壓力,讓又病又餓的三姨夫在家中住下來,起碼住幾天是可以的。不過母親如果能頂住那種壓力,也太完美了點。她沒有那麽完美,她自私,她怕。米缸裏沒米,鍋裏沒油,頭上隨時可能有政治“辮子”。為了姐姐哥哥們,更為了我,母親畏縮了。

    為了我,母親行了不仁不義,讓三姨夫餓死。就這一點,我也不必再與她糾纏讀書的事,起碼今天我不能跟她鬧別扭。

    這麽說來,我還沒有出生,就是一個有罪的人?

    2

    收拾起碗筷,我到大廚房自家的灶前洗碗。一盞十五瓦電燈懸在房中間,投下微光。髒碗都泡在炒菜用的大鐵鍋裏,水是涼的,爐火已滅了,燒熱水費煤,好在碗筷幾乎沒有油膩。父母說:我們窮歸窮,但我們得幹淨。每隔半月或二十天,就用堿清洗碗筷、木鍋蓋和灶前的竹桌子。

    女人響亮的哭泣聲,從正對著廚房的王媽媽家傳出。

    沒隔一會兒,她家開著的門被一腳狠狠蹬上了。“成天打,有完沒完?想逼我進高煙囪呀?”王媽媽在勸架,同時也在罵架。她的幺兒和幺兒媳都有三個小孩了,還三天兩頭打架。鬧得王媽媽的兩個女兒,即使回家也坐不上半天。一家三代人窩在一起,隔不了幾天,就有場戲演。

    王媽媽的二兒子參加解放軍,正是1956年康巴地區叛亂之時,被派到四川與西藏交界的地區剿匪。剽悍的康巴牧民馬隊,在草原上來去如風。夜裏摸了帳篷,襲擊部隊,砍了所有俘虜的頭顱。後來國家調動大批飛機,空投傘兵,用噴火器迎著猛燒,才擋住了狂奔的康巴馬隊。像王媽媽兒子這樣的新兵去剿匪,幹脆是去送死。

    王媽媽在一夜之間成了光榮的烈屬,逢八一建軍節和春節,街道委員會都敲鑼打鼓到院子裏來,把蓋有好幾個大紅圓章的慰問信貼在王媽媽的門上。有一年還補發了一個小木塊,紅字雕著“烈屬光榮”,醒目地掛在門楣右側。王媽媽周身上下落得光彩,臉上堆滿喜氣。雞毛蒜皮事與人口角,不出三句話,她總會說:“我是烈屬。”

    “兒子都沒了,你一回也不傷心落淚。”幺兒媳罵架時洗刷王媽媽。

    “我為啥子要傷心,他為革命沒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她振振有詞地答道。

    王媽媽死去的二兒子,是她四個兒女中生得最周正、也最聽話的,學習成績一直冒尖,有點像是讀大學的料,但十九歲的青年,覺得能當上解放軍那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兒子太乖,鬼都要來找。”工休從船上回家的王伯伯自言自語說。每次回家他心頭慪氣,總是未到工休結束便返回船上。老二放大成五寸的黑白頭像,一個中學生靦腆的笑容,鑲在玻璃鏡框裏,掛在立櫃和床間的牆上。每次我看見這照片,老是怕去想這顆頭顱是怎麽滾下地的。

    三四歲的孩子,一上幼兒園就得被帶去參觀階級鬥爭展覽館。上幼兒園要繳幾元學費,我隻能在幼兒園的圍牆外,眼紅地聽著圍牆內傳來的歌聲,手風琴伴奏著“不忘階級苦”。上小學,我七歲,才有這幸運走進展覽館,裏麵有反動派對革命人民用酷刑的刑具、被害的革命戰士血肉模糊的照片,還有人民大勝利後,槍斃了的反革命一個個死相猙獰的照片。

    你們要注意,時刻警惕,有很多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改頭換麵留下來,革命告訴我們國民黨潰敗前安排潛伏人員,要破壞這座山城,破壞我們新中國的幸福生活。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對那些在陰暗角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人,要趕快去派出所趕快找黨支部報告。

    不斷的警告和訓示,搞得幾歲的孩子成天眼睛東瞅瞅西瞧瞧,心裏充滿了緊張和恐慌,覺得個個人都像特務。下雨天,個個人頭上戴著鬥笠,遮住臉,陰暗的天色下,個個都不像好人。

    我很少到王媽媽家去,一看到她那革命烈屬驕傲的笑容,我就想起階級鬥爭展覽會,嚇得趕緊手捂住嘴。白天一想,夜裏就添噩夢。

    倒掉鐵鍋裏的洗碗水,我把鐵鍋往木板牆上的釘子上一掛,拿起筷勺,端起一摞碗,趕快離開廚房。王媽媽怕幺兒,她隻不過借機發泄幾句,幾句之後就會轉移目標。果然,我剛經過堂屋左側樓梯,還未跨進我家門,就聽到她罵起來:

    “電燈這麽早就拉亮!天還亮晃晃的,又不是看不到。政府號召要節約一度電一滴水,這幸福是用鮮血換來的。這個月電費肯定貴到娘心尖尖上去了。”她的聲音又傷心,又氣粗理壯。

    我想複習數學,被那沒完沒了的聲音吵得心煩,就隻好到院門外去。天都黑得快垮下來,還說成白天?這電又不是你一個人繳費,每家每戶分攤。我心裏這麽一嘀咕,就馬上想起被槍斃的照片,革命反革命,一張張掛滿了牆壁。不知為什麽,被槍斃的反革命褲子都掉下來,上麵是血淋淋白花花的破腦袋,下麵是黑乎乎不知什麽東西。說是怕囚犯自殺,怕他們到刑場路上掙紮逃跑,統統沒收了褲帶。舊式褲子寬大容易掉,男人的那玩意兒怎麽如此醜,而且隻要是壞男人,挨了槍子,就會露出那玩意兒來?

    3

    乘涼的人,街沿擺龍門陣的人,全都回屋裏去了。我在路燈下,默默地看著功課。眼睛開始打架,書頁上字跡逐漸模糊,扭動起來。我不時留意院門,怕被人插上,又要叫半天門,才會叫開。

    我終於堅持不了,便拿起課本,端起小板凳,進院門。掩好重又厚的院門,拉上比粗杠子還長大的插銷。院子裏很靜,白天的喧鬧變得像前世的事,此時的寂靜讓人感到非常不真切。

    閣樓門半敞著,我進去後,關上門。秋老虎過後,夜比白日裏要低許多度,天窗不時吹進些許風,空氣不那麽悶熱,但也不必蓋薄被。我脫掉衣服,換了件棉質布褂,躺在麥席上,扯過被單搭在身上。忽然布簾那邊,四姐和她男朋友德華在床上翻身的聲音傳入我耳裏,我的瞌睡頓時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四姐睡的那張床,以前是我們家幾個女孩擠著睡,正對著閣樓的門。另一張床,靠門口,也就是我此刻睡的床,稍微窄些,過去是兩個男孩睡。屋頂從左牆斜到右牆,那兒最低。布簾在我們長大後才掛上,花色洗得像豆沙,還有一小塊亞麻布連接兩牆和布簾,放著一個有蓋的小尿罐。

    布簾那頭又響起動靜。德華掀開布簾進角落,解小便。他出來後,緊跟著是四姐下床進去。

    我就這麽閉著眼睛,聽著床那邊太響的小便聲,成人的尿臊氣湧過來,我還是未動。直到他倆回到床上躺得沒聲息了,我才翻了一個身,眼睛對著屋頂的玻璃亮瓦。

    我從小就住在這樣一個男女混雜的環境裏,羞恥心、臉麵、文明都是心裏在撐著,兄弟姐妹間,都已習以為常。現在我四姐的男朋友,一個非血緣的人擠進我們這間小屋,與我們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藍幽幽,從屋頂幾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來,使閣樓裏的漆黑籠罩著一種詭秘的色彩。房頂野貓踩著瓦片碎裂的屋簷,那麽重,像是一個人在黑暗中貼著屋頂行走,窺視瓦片下各家各戶的動靜。這個破損敗落的院子,半夜裏會有一些極不舒服的聲響。忽然我想起那個跟蹤我的男人的身影,他為什麽老跟著我,而不跟別的少女?我頭一回因此打了個冷戰。

    究竟,究竟為什麽我會出生到這個一點沒有快樂的世界上?有什麽必要來經受人世這麽多輕慢、淩辱和苦惱?

    我輕輕撩開衣服,這呼吸著的身體,已很羞人地長成了一個女人的樣子,有的部位不雅觀地凸了出來,在黑夜中像石膏那麽慘白。馬上就滿十八歲了,十八歲,應該看到生活令人興奮斑斕的色彩,可我看不到,哪怕一些邊角微光的暗示。我絕望地想,我一定得有夢想。現在我什麽都不擁有,前麵的歲月,不會比現在更強。我的功課複習似乎走入絕路,越背越記不住那些公式和社會主義理論。野貓溪一帶幾乎沒有人考上過大學,怎會輪到我這個從沒被人瞧得上眼的女孩身上?我的成績並不比別人好,我的將來,和這片山坡上的人一樣,注定了挑沙子端尿罐養孩子。

    我對自己說,不管怎麽樣,我必須懷有夢想,就是抓住一個不可能的夢想也行。不然,我這輩子就完了,眼看著成為一個辛苦地混一生的南岸女人。

    4

    一早起來,父親依然坐在堂屋樓梯邊小板凳上抽葉子煙,煙杆是竹子做的,煙葉是便宜貨,很嗆人。我把頭偏向一旁,避開漫散開來的煙。我沒見過父親早晨吃過東西,隻是抽一杆煙,他說,他不餓。我小時真以為如此,長大一些才明白,父親不吃早飯,是在饑餓時期養成的習慣,省著一口飯,讓我們這些孩子吃。到糧食算夠吃時,他不吃早飯的習慣,卻無法改了,吃了胃不舒服。

    父親放下煙杆,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嶄新的票子,是五角錢。票子中間一道新折,四角方正。他看看堂屋四周,迅速地把五角錢的票子塞到我手裏。

    我一下未反應過來,不知父親為什麽這麽鬼鬼祟祟地給我錢。

    拿著錢,我一步步順著樓梯上閣樓。白日的光照射下閣樓異常陌生,隔在兩張床間的布簾半拉開,四姐和德華都不在了,被單和枕頭歪斜,破竹片伸出來。我任書本從膝蓋滑下地板,坐在自己的床邊。雲影一遮住山坡,閣樓裏光線馬上變得很陰暗。

    母親的聲音從樓下屋子傳來,她是在和父親說:又要去江邊了,才沒隔多久,不知啷個搞的,又一背簍髒衣服?

    我盯著手裏嶄新的五角錢,聽著母親的腳步聲朝院門方向走去,我突然明白過來,今天不就是9月21日,我的十八歲生日嗎?難怪父親破天荒地悄悄給我五角錢。

    母親,她應當記得我的生日,可她沒有,昨天也沒提起,她不像要給我過生日的樣子,自個兒朝江邊洗衣服去了,連叫上我的想法都沒有。

    母親從沒給我過生日,那是以前,可這是十八歲生日,她比我更明白十八歲對一個姑娘意味著什麽。母親對我是有意繞開?不,她根本就忘得徹徹底底。她記得又能怎麽樣?隻要是我的事,她總不屑於記在心。

    我下了樓,有意不和父親打招呼,就出了院子。

    爬上中學街坡頂,經過小學宿舍院子,那兒經常坐著站著幾個退了休的教師,抱孫子外孫,看過路人。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說遇到過我大姐。

    好像不止一個人。老太太說,我大姐肩上挎了個旅行包,和一個矮個胖胖的女的在一起。人多,她說她未能叫住大姐。

    我終於盼到大姐回來了。

    但往前走了沒一段路,我就想,大姐從外地回重慶了,怎麽不回家呢?她不喜歡做事瞞人。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話,她準看錯了。

    我朝石橋走去,各樣各式的人擁擠著。這是個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氣又不熱,仿佛遠近的人都趕集來了。農民挑著蔬菜,還有各式各樣可以換錢的東西,早已軋斷了區政府規定可擺攤的兩條街。吆喝聲、論價聲和蒼蠅嗡嗡聲混雜一片。這裏人買食品喜歡看到當街殺生,圖新鮮,買了放心。一個小販坐在長條木凳上,正在從竹簍裏抓鮮活的青蛙,當脖頸一刀,熟練地一下剝掉皮,掏掉內髒,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他的手和塑料圍裙一樣血跡斑斑,腳下黑黑紅紅的腸肝肚肺、綠色的蛙皮扔得四處皆是,盆子裏有宰剝完畢的青蛙,橫豎堆壓著相連的大腿小腿,血水依著亂石堆成的街牆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階,繞開擁擠不堪的路段。但人還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牽著小孩,有說有笑,親親熱熱。郵局、電影院、茶館,沒有一個地方人少。

    買個什麽樣東西,給自己過生日?我繼續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覺經過照相館。五角錢在我和父親眼裏值個數,但照個最低價的單人標準相都不夠,櫥窗裏已經換掉舉著**語錄戴著**像章男女的形象,掛出了燙頭發穿裙子擺出姿態的女人的笑容。對麵是藥店,旁邊是百貨商店,我幾步走了進去。

    從一個櫃台到另一個櫃台,看不出哪樣東西既是我要的,又是我能買的。化妝品有了種種新鮮玩意兒:口紅、胭脂、眉筆。我買不起,它們和“美容”兩個字聯係在一起,我不明白這兩個字有什麽用。

    我直接上了頂樓,站在那兒可望得很遠:長江對岸,江北青草壩,江北造船廠及古塔;往東能看到石橋廣場。石橋廣場在我的視線下,並不像走進去那麽龐大,它一邊靠菜市場,一邊是小塊相間的農田,另外兩邊是肮髒巨大無麵目的建築物:鐵器加工廠、關押政治犯和長刑期重犯的省二監獄。

    石橋廣場原先隻是一個較寬敞的空地,本地人亂堆垃圾、廢磚,就無法種菜了。

    我還在讀初二初三時,每周得停課兩天,義務勞動,從江邊挑沙子來填平大大小小的爛坑,擴展成一個像模像樣的廣場。所有的小學中學生都得跟當地的成年人一樣勞動,下有定額,我每次都是戰戰兢兢地完成規定的數額。

    石橋廣場最光彩的時刻,是開本地區的公審大會,臨時用木板搭起的台上架著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旗幟和橫幅豎幅標語飄舞在四周。公審會後,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押著犯人上卡車。犯人一律剃光頭,五花大綁,腦袋被按下,脖頸上掛著重重的大木牌,寫著“殺人犯”、“強奸犯”、“反革命犯”、“貪汙犯”、“搶劫犯”,還有我不明白的“雞奸犯”,第二行是犯人的名字,劃著大紅x。卡車在南岸地區主要街道緩慢行駛,遊街示眾。沒幾年前,槍斃人就在廣場土坎上執行,示眾效果好,但場麵喧鬧激動,開槍的人和挨槍的人偶爾會出差錯,打不中要害處,犯人亂嚷亂吼有辱偉大領袖偉大的黨。有一次有個犯人腦袋被打碎,身體還朝觀眾奔了好一段,好些人嚇昏過去。甚至還發生過犯人掙脫捆綁,在殺場上亡命奔跑的事。此後,最後一幕斃人就改在無法奔逃的山溝裏進行。

    連我也險些在這個廣場送了一條命。初中要畢業那一年,開公審大會,審判“文革”中得意過了頭的造反派,都是年紀輕輕的人,罪名是“打砸搶分子”。在派係武鬥時槍炮打死人,血債要用血來還。開公審大會時,學生由老師帶來受教育。起碼有萬人擠在這個叫廣場的地方,連牆上也坐滿了人。那天陽光普照,陡然響起炸雷,閃電交錯,幾秒鍾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將執行槍決的時刻。公安人員不讓人撤離,大雨淋得每個人像落湯雞,沒人敢動。突然,靠馬路那頭的牆傾塌,隨著牆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場炸了窩,神經繃得緊緊的人,從倒塌的牆、從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撲逃。我害怕得簌簌直抖,躲在一邊不敢動。身後的人,尖叫著從這缺口往外擁,互相踐踏。會場大喇叭叫大家鎮靜也沒用,警車、救護車亂成一團。

    “不該砍腦殼的砍了腦殼,敲了沙罐,挨了槍子,老天爺不容,要人陪著死啊!”說這話的是個蹲館子煤灰坑的乞丐,當天就被人告發,抓走了。

    那天我一身是泥水回家,路上老看到三三兩兩的人,依著牆角擠著眼睛,鬼祟地咬著耳朵。

    5

    這個石橋廣場尚未完全修成時,傳來**逝世的噩耗。那也是個九月,凡為修建廣場出過力的單位,才有資格參加在這兒舉行的隆重追悼大會,否則,隻能參加在本單位自己搞的小型追悼會。這榮譽使所有能參加廣場追悼會的單位容光煥發。

    石橋廣場白花黑紗一片,全地區的警備人員都帶槍出動了,森嚴莊重。從北京傳來**定下的接班人華國鋒古怪的山西鄉下方言,通過廣場四周的擴音喇叭,真是氣勢磅礴。唏噓聲逐漸變成哭號,我周圍的人都濕臉一張,哭最能傳染人。我當時十四歲,恐懼抓住我的心,淚水湧上我的眼睛,便止不住了,越哭越厲害。

    追悼會後,老師和同學回校的路上,就像查牲口似的查看人的眼睛,是否流過淚?紅腫否?表情如何?以此來證明對偉大領袖的忠心耿耿。我的眼淚來得快也幹得快,眼睛不夠紅,微微有點腫,但我的麵容憂傷,一如平日。平日我的抑鬱讓人不舒服,這時算是幫了我一次。

    6

    有一年連日暴雨,石橋馬路和街巷全是水。暴雨和大水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卷走了,雨水把石階洗得那個白淨,直讓人想躺在上麵睡個好覺。可是一看江裏,全變了樣:茅草棚,木盆,整棵樹,有時淌過一個身體,不知是豬狗還是人。

    不少人劃著自製的木筏,到江上拈自己想要的。最讓人羨慕的是從死人手腕抹下手表,手表很值錢,這不是偷搶:死人用不著手表。野貓溪正巷有個漆匠,是個胖子,兩天抹了五隻手表戴在手臂上,走街串巷地炫耀,被公安局銬走了。他一路哭罵,說他沒有像那些扒手,扒完後把人打暈往江裏推。

    那場罕見的暴雨把一些搖晃的房子,連同家具和垃圾都衝走了,水館子這個吊腳樓卻奇跡般挺住了。三天後水退盡,牆上留有點點黴斑,又開始營業。自那場暴雨後,水館子蒸出的肉包煎出的鍋貼餃子,香味漫過幾條街。有人說,是水館子店主的老爹使的法,他在峨眉山學過道術,他發的功,落在包子餡上。

    我隻看到肉好,分量多,蘿卜纓,蒜,蔥,青菜,嫩得晃人眼。

    走出百貨商店,上一大坡就是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是我向往的。隻要是圖像,即便沒色彩和音樂,我都不在乎。看一場電影,即使是放映紀錄片:祖國河山一片大好、中央首長接見外賓、飛機撒農藥,我都想看。都是父親開恩,私下給我五分錢看學校組織的電影,才能一飽圖像的眼福。我自己選擇看一部片子,是從未有過的事,這念頭使我激動。電影院黑乎乎的牆壁,假如那是一麵玻璃,我會看見一個梳著兩條細細辮子、頭發不多、臉無光彩、身體瘦弱的少女。這便是我,此刻,正在精神食糧與物質食糧之間作痛苦的思想鬥爭。

    結論還是買吃的。我看著自己走下坡,穿過馬路,走向那家館子門口的櫃台。那兒已有十來人在排隊,等著新出籠的肉包。

    有塊小黑板寫著包子、餃子、燒餅、小麵、饅頭、三角糕和豆漿的名稱,標明每一樣需多少錢和糧票,字跡歪歪倒倒,深淺不一。我身上隻有五角錢,但我仍站在隊列裏。帶菜肉餡的包子,鬆軟,麵皮顯白還薄,牢牢抓住我的心。裏麵四張桌子,皆長木凳,擠擠地坐滿人,有的人喝豆漿,有的人喝餃子湯,濃濃的乳白色,上麵飄了星星點點的蔥花。

    輪到我了。賣籌子的青年人剃了個小平頭,不耐煩地等著我說話。

    我把手裏的五角錢怯生生遞過去,“兩個肉包。”

    果然,他問:“糧票呢?”

    “我忘了,”我著急地解釋,“反正兩角錢一個,兩個四角,剩一角抵二兩糧票,行不行?”我想我一定從臉頰紅到脖子胸口了。我從未自己買過點心,沒想到要糧票,況且糧票可當錢用,家裏不會給我。

    賣籌子的青年人朝儲藏室叫了一聲,隨即從裏走出一個臉上打滿褶的女人,係著白袖套白圍裙,粘了些麵粉醬油。她問了情況,說行。到蒸籠前,親自用大夾子將兩個肉包放在盤子裏。

    “我不在這兒吃,我要帶走。”我說。

    她在櫥窗邊擱著的一遝發黃的紙片上,取了一張,放上兩個包子,擱下夾子,又取了兩張紙墊著,叮囑道:“好生拿喲,燙得很!”

    我捧著熱乎乎的肉包,聞著撲鼻的肉香,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滋味:這是我的生日,我在慶祝。

    我沒從來的那條路回家,而是順水館子前的小街走,這條路坡坎多,但近一點。肚子開始咕咕叫,在下命令:趁熱趕快將肉包子吃了。可我還是咽下了口水,想帶回家去,與父母一同慶祝他們生下我。我一口氣跑上糧店旁的石階頂,一坡幾十步的石階看起來不陡,但一氣上到頂,就喘不過氣。

    坡頂正好是三岔路口,一個老鷹茶攤緊挨著棵苦楝樹,樹樁連著塊生得奇形怪狀的石頭。我剛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陣發麻,迅即轉身:一個穿得還算規矩的男人,站在一戶配鑰匙低矮的屋簷下,他並沒看我,在跟配鑰匙老頭說話。

    一個正在等配鑰匙的人?我的心就放下不少。回過身,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我的頭控製不住地轟轟亂響,我驚慌,說不出的驚慌,一個包子從手裏滑掉。

    我急忙蹲下,一個包子還在紙上,掉在地上的那個,滾在老鷹茶攤下的一片滿是灰的樹葉上。我拾了起來,包子沾了灰,我吹了吹,灰沾在包子上,一動不動,我隻得心痛地用手輕輕揭下弄髒一處的皮。

    我站起來時,那男人已不在。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個跟蹤我的人?今天他跟著我說不定已不止這一刻。今天是星期日,不上學。以前總是在上學放學期間我被盯梢,這次此人卻打破了以往的習慣。

    是不是我剛才上坡上得太急,氣喘,眼花了?

    絕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覺。肯定還是那個男人,為什麽他隱秘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來——幾乎徑直走了出來?

    這個地區強奸犯罪率較高。山坡,江邊,角角落落拐拐彎彎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張旗鼓宣傳,犯罪細節詳細描寫,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奸後殺,屍體腐爛無人能辨認,或是奸汙後推入江裏,使每個女孩子對男人充滿恐懼。我記起初中時一個女同學的父親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們哭啼啼跟過幾條街。

    “沒有堂客,又沒妓院!叫我啷個辦?”那個喪妻的男裝卸工吼叫著,像頭咆哮的獅子。說是他把鄰居的黃花閨女給誘奸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裏一陣著慌,拔腿奔跑起來,直跑到中學街操場壩。周日放假,學校沒了喧嘩,操場空曠,沒人在打球,連捉蚱蜢撲蝴蝶的小孩也沒一個。天空比操場延伸得更遠。我放慢腳步,走在雜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徑上,努力讓自己心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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