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家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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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朝隱導演對排練態度非常認真。他會將跳棋當作是演員,根據現場狀況一邊念叨台詞一邊移動跳棋,而後一張一張地繪製走位圖。

    因為很難在實景地排練,李朝隱導演每場都會仔細地丈量,用黃膠帶貼出場地邊界並將一些桌椅放在裏麵偽裝布景,接著,為了方便燈光師攝影師明確方案,再讓與左然和何修懿身高差不多的工作人員進入場地模擬二人。

    左然和何修懿的第一遍排練,永遠都是機械走位。何修懿覺得這步有點像一場芭蕾舞演出最初的準備階段——看起來隨興所至的表演,也是從枯燥的記憶開始的。

    到第二遍,才會加上表演元素。李朝隱並不是個控製欲非常強的導演,他會詢問左然和何修懿走位是否舒服,並給予二人自行調整的權力,燈光師、攝影師也會配合修改原定方案。

    ……

    一周的排練時間其實很緊張——在不知不覺中,日曆便翻到了正式開拍的日子。

    22場。地點:沈家大屋。

    這是宋至第一次進沈炎的家。他們二人關係已經十分曖昧,沈炎便邀請宋至到家中作客。何修懿當裸替的第一天拍攝的那場穿浴袍的半-裸戲便會穿插在這段劇情當中。

    其實“沈家大屋”原來並不是第一個拍攝場地——在“沈家大屋”前還有幾個外景。因為天氣等不可控因素,導演通常會先拍攝外景,這樣調整時間比較充裕,不至於最後再焦頭爛額地趕工期。然而這次情況比較特殊,“沈家大屋”場地已經租了,卻臨時出了個換角色的事情,走了再來反而麻煩,不如重新製定工作計劃,首先拍攝“沈家大屋”中的戲份。

    何修懿站在燈光下,用力深呼吸了幾次。

    “怎麽了?”左然問。

    “有些不安……”

    還沒等他講完,場記板便響了,何修懿連忙進入表演的狀態:“沈先生,這便是您居住的地方?”左然應了,作為“沈炎”,帶著宋至參觀沈家大屋,不斷地介紹沈炎成長的軌跡。

    拍攝了一會兒,何修懿發現自己並未被左然秒成渣,心裏感到高興,堵在胸膛的幾塊石頭終於落了下去。

    “停,”李朝隱說,“左然……你收著幹什麽?”

    左然:“……”

    “表演不錯,可我清楚,還可以再好無數倍。”

    左然沉默了下:“修懿有些不安。”

    “猜到了是這麽回事。”李朝隱導演歎了口氣,“目的已經達到了,修懿自然了許多。”

    左然說:“嗯。”

    “以後不要自作主張,我不會讓你演得過火的。你隻需要演繹角色,控製現場是導演的事情。”

    “抱歉。”

    “……”何修懿想:原來左然是在故意收著演技?他真的是……非常照顧自己對手戲的演員。

    一鏡一鏡地,拍攝很順利。

    上午最後一鏡內容是沈炎教宋至讀詩。宋至看見一本詩集便拿起翻了翻,發現很多字不認識,根本就看不懂,宋至教他讀了幾首並解釋了句子意思。

    兩台攝影機分別對著二人的正臉,還有一台攝影師在遠處拍攝全景。對於這段重要對話,李朝隱並沒有采用什麽特殊方法,而是選擇了教科書般的連續正反打。

    比較特殊的東西反而是話筒。李朝隱十分相信左然、何修懿,很少見地運用了全指向話筒,而不是最為常見的領夾式話筒,隻因為前者能記錄最自然的人聲,後者的效果較缺乏透視感。

    左然坐在桌前,用漂亮得好像琥珀一般的眼睛看著何修懿,手指輕輕搭在書上並下滑到《柏舟》一首,一句一句輕輕地念:“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大概依然是把自己當作了宋至的關係,何修懿隻覺得心尖兀自一抖,連聲音都不受控製地發著顫,“我……我……”

    左然低頭,繼續表演:“這句是說,我心並非石子,不可隨意轉椅。我心並非席子,不可隨意卷起——後世經常用於形容……永不變心。”

    何修懿喉頭動了動。

    大概是太入戲,心髒咚咚地跳。

    “下邊一句……”左然又抬起了眸子,繼續表演教人讀詩,“憂心悄悄……”

    片子沒必要將整首《柏舟》念完,左然直接躍到了下一句台詞,他指著“我心匪石”那幾句,用低沉的聲音對何修懿說:“你來讀一遍吧。”

    “……”何修懿低下頭,整臉臉都紅了,按著《詩經》的指尖都有發白,全身上下帶著不諳世事、情竇初開的少年的緊張,“我……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他想快速結束,卻又假裝鎮定,台詞節奏充滿了忽快忽慢的矛盾。

    “好!”李朝隱說,“好!”

    何修懿連忙站起了身子,不敢再看左然,拍拍自己的臉:“行了,出戲。”

    盒飯已經到了,何修懿沒去搶,而是站在一邊靜靜地發著呆。

    左然走到他的身邊,也靠在了牆上,顯得身材修長、挺拔:“最後一鏡感覺最好。”

    “……嗯。”

    “說起《詩經》,你最愛那句?”

    “嗯?”何修懿十分驚訝左然會與自己聊天,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挺正常——他們倆是《家族》主演,總不能一直不講話。

    何修懿琢磨了一下,微微皺起眉頭:“我知道的不多……可能是那一句‘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吧。”

    左然沒有說話。

    何修懿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因為他隱約聽見左然“哼”了聲。

    何修懿轉頭問:“左老師,那您呢?”

    “我?”左然微微地一篇頭,看著何修懿的眼睛,輕笑了聲,說,“就是那首‘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啊?”他好像聽說過全詩最後一句。

    左然語氣平靜地解釋了一下:“叫作《風雨》《國風·鄭風》中的一篇,講夫妻或者情人重逢的。翻譯過來就是:風雨如此寒涼,雞鳴依然高亢。終於見到君子歸來,還有什麽不安寧呢?風雨如此暴急,雞鳴依然清晰。終於見到君子歸來,還有什麽心病不除?風雨晦暗不明,雞鳴仍不止息。終於見到君子歸來,還有什麽不歡欣呢。”

    “……”何修懿回望進了左然的眼睛,片刻之後卻又飛快地移開了。他覺得對方眼裏好像有漩渦,可以將他一切意識都拉進去,而他在洶湧的水中再也無法保持住獨自的靈魂。

    何修懿是個同性戀,可是過去常年走醫院裏奔走,早已經心如止水了,最近兩天他卻覺得自己有些像個色-魔——每次左然說點“情話”,他心神都蕩上一下。

    他又看向左然,覺得……左然唇角似乎……若有若無……地撩起了一點,十分漂亮,不如以往那般冷漠。

    怪了……

    ……

    盒飯味道不錯,隻是有些涼了。何修懿也不挑,吃得幹幹淨淨。憑良心說,劇組中的盒飯,比醫院強多了,醫院饅頭有時硬得可以把人砸一個坑,可何修懿還是每天都會守在病房裏麵。

    下午,拍攝繼續。

    在影片中也就能占據五分鍾的“走進沈炎家”,李朝隱導演卻指揮整個劇組足足拍了一天。

    最後,接著那場半-裸的戲,“宋至”輕輕地問“沈炎”:“沈炎,你……第一次見我時……感覺是怎樣的?”宋至在城中租借的店鋪正是沈炎家中產業,他也是在那第一次見到了沈家的大少爺的。

    左然緊盯著何修懿,聲音有特殊的魅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無法理清當時紛繁的感覺。”

    “嗯?”

    左然表演得比以往更加出色:“後來,在一日一日不斷的思念中,在一夜一夜旖旎的夢境中,我終於明白了,那個感覺一點都不複雜——就叫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