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風浪初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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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伯辦事向來利索,沒有幾日,便盤下了一間六陳鋪子。那鋪子開在西陵安街,可謂是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但是因前東家惹上了官司,急需銀子打點,遇到有意接手又並不吝嗇的主,當天便銀契兩清,兩相歡喜。
不過,店裏的夥計卻都十分忐忑,雖然之前跟鍾伯接觸過,但不知道新東家是個什麽樣的人品和性情,他們私下商量了一下,若是對方好相與,他們便繼續留下,若是不好相與,便一齊辭工算了。
這一日一大早,鋪子裏的管事兼賬房劉老四以及杭大、杭二兩個夥計,早早收拾好了行李細軟,忐忑地等著新東家的到來。
劉老四正在櫃台後心神不寧地翻賬本,便聽一直在門口張望的杭二道:“來了來了,新東家來了。”
他忙抖擻了一下精神,到門口迎接。
隻見門口停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正是之前來看鋪子的鍾伯,他的身邊還跟了一個明眸皓齒的姑娘,看年齡像是他的孫女,可是看二人之間的氣氛,又有些不太像。
他忍不住往他們身後又看了看,卻沒見到其他人的影子。難不成,新東家沒有來?
杭大和杭二這兩兄弟,卻不時地偷看那個姑娘。那姑娘跟他們同齡,又長得漂亮,他們自然忍不住多瞧兩眼。
鍾伯介紹道:“劉管事,我身邊的這位,便是咱‘天下先’的新東家。”
劉老四始料未及,他做買賣多年,第一次見到這麽年輕的掌櫃,而且還是個姑娘。他收斂訝異之色,道:“二位快裏麵請。”
宋然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在經過杭大和杭二麵前的時候,頓住腳:“你們是雙胞胎?哪個大些,哪個小些?”
兩兄弟為她突然發問臉上一燒,還是杭二先回過神來:“我小些,叫杭遠,東家可叫我杭二。這是我兄長。”
他以胳膊肘懟了一下身邊的兄長,對方忙道:“我是杭昱,東家叫我杭大吧。”
兩兄弟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普通人隻怕短時間內難以分辨,她卻含笑道:“我記下了。”
她說著,環視了一下四周,店鋪不大,但頗為亮堂,所有的貨品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左邊是柴米油鹽,右邊是生活雜貨,所有的貨品旁邊都清楚地標了價格。她行到櫃台處,隨手翻了翻賬本,餘光不經意看見櫃台後的三個包袱,眉心微微動了動。
劉老四行到她身邊,開口:“姑娘,鋪子的賬目都是一年一結,前一年的結餘都歸了老東家,這是自今年開始一個月的賬目,您請過目。”
他喚她姑娘,而不是東家,給人的感覺十分微妙。
宋然將賬本合上,道:“我看了,上個月有二十多兩的盈餘,這二十多兩,您拿去十兩,剩下的歸杭大和杭二,算是你們的辛苦錢。”
杭二乍聽之下十分欣喜,他們一個月的工錢還不到一兩銀子,這五兩不是個小數目,但是見兄長和劉管事的表情都有些沉,他才反應過來。
這,難不成是打發他們走的意思……
誰知,那姑娘又道:“從下個月開始,每個人的工錢照舊,月末的盈餘如果超過二十兩,便每人再加一兩,如何?”
雙胞胎兄弟聞言喜道:“多謝東家!”
劉老四卻仍舊不發一言。她一個姑娘家,真的能把店鋪管好嗎?再說,一個姑娘家的拋頭露麵,總歸不太好。
她似懂讀心之術,對他道:“劉管事,我不懂生意,日後這店裏,還是交給你來打理,雖然換了掌櫃,但生意怎麽做,還按照以前的規矩來。”
她不光給了他充分的信任,還表明自己不插手生意,劉老四這才定了心,對杭二道:“還不帶東家逛一逛。”想辭工的那番話,也便絕口不提了。
從鋪子離開之後,順便去了趟瓦廊街的裁縫鋪,宋然立在一旁,等鍾伯與裁縫約定拿衣服的日子。忽聽到雜亂的腳步聲,隻覺得屋內光線一暗,魚貫進來了三四人,將本就局促的店麵襯得更加逼仄。
錦衣佩刀,官家打扮。
京中著錦衣的緝捕人員,除了禁軍外,就隻有廷衛司衙門,故而為廷衛司辦事的人,皆被稱為錦衣郎。
老裁縫慌忙迎上去:“幾位大人……有何貴幹?”
宋然立在旁邊,見為首的錦衣郎抖出一張畫像,麵容嚴肅:“可見過此人?”
老裁縫上前仔細辨認,搖了搖頭:“草民從未見過此人,敢問大人,這是何人?”
對方語氣生硬:“不該問的別問。”說著,又將畫像依次給店內客人看,走到宋然麵前時,目光不禁在她臉上多停了片刻。麵前的姑娘,脂粉不施,眉目卻般般入畫。
見她搖頭否定,他自她臉上移開目光,吩咐隨從:“給我仔細地搜!”
老裁縫雖然心疼那些被他們翻亂的衣物,卻不敢阻止,瑟縮在一旁。待他們沒有找到什麽線索離去之後,才忙上前將東西歸置到正確的地方。小學徒湊過去,小聲道:“師傅,他們是不是在尋逃獄的尚書大人?”
“管他們找誰,還不快去將字據交給客人!”
剛剛要開口罵人,那為首的錦衣郎卻突然去而複返,大步行到宋然麵前:“不知姑娘貴姓,家住何方?”
氣氛霎時緊張起來,裁縫在心裏罵道:“這些天殺的錦衣郎,又要禍害良家姑娘。”
隻見那姑娘抬頭望向對方,笑得溫順:“貿然打聽姑娘家的名諱,大人有些無禮了吧。”
老裁縫整理衣服的手一抖,急急提醒她:“姑娘……”
對方的手按在刀鞘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在下見姑娘有些麵熟,才有此一問,如有冒犯,請姑娘擔待。看來是在下認錯人了,告辭。”
說完也不糾纏,便轉身離去,外麵不知何時已經下起雨來,那個錦衣的高大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她轉過頭來,歎氣道:“鍾伯,我們沒有帶傘。”
老裁縫見她如此淡定,十分佩服她的膽量,卻仍忍不住提醒她:“姑娘日後還是離那些錦衣郎遠一些,他們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她卻不以為然道:“我看適才那位大人,也沒有十分可怕。隻是沒想到,這雨說下就下起來了。”
老裁縫見她重點一直不對,有些無奈,道:“店裏有傘,姑娘可拿去用,得閑時還回來就是。”
宋然點頭致謝,讓鍾伯隨小學徒取了傘,抬腳離開鋪子。
待主仆二人離去,老裁縫忍不住歎息著搖了搖頭。
不知是誰家的小姐,美則美矣,卻有點少根筋。
門外街市上,鍾伯撐傘舉在宋然頭頂,見沿途錦衣郎一家一家敲門,不禁感慨:“蕭大人此劫凶險,不知能否順利逃脫於難,但願有貴人相助……”
宋然聞言,托著下巴沉思。
良久才道:“鍾伯,我今日想喝羊肉湯。”
雨一直下到了傍晚,還不到卯時,已經陰沉得看不到天光。整個世界都是暗的、冷的,隻有掛在廊下的燈籠,透出微微的暖意。
適才那些錦衣郎搜查到此處,沒有搜到人,卻將院子和房間弄得亂七八糟,鍾伯抱怨了幾聲,便去廚房忙碌,宋然則洗了把臉,回房換衣服。
剛將房門關上,她就察覺到身後的陌生氣息。她的視力不佳,其他感覺卻比常人靈敏。
身體進入戒備狀態,語調卻平靜:“銀票在枕下暗格,首飾在桌上匣中,你若是為此而來,可取了從窗戶離開……”一隻手扼住了她的喉骨,冰涼的手指在微微打顫,她緩緩抱緊懷中衣物,“看來,君子誌不在此啊。”
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因後背貼著他的胸膛,她能感覺到他渾身濕透。他的牙齒仿佛也在打顫:“你……不要害怕。”
他適才為了躲那些錦衣郎,在水井中藏了許久,終於等到他們離開,身體已挺到極限,他慌不擇路,摸到最近的房間,沒想到竟是她的閨房。
宋然聞言,放鬆下來,試探問道:“公子是那些錦衣郎在找的人?”
垂目往下,腳下已經積了一灘血水,並且仍舊有血不停地往下滴落。看來,他傷得不輕。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略有些沉重的呼吸,一下下落到她的耳畔。
隔了會兒,他才沙啞著嗓音道:“得罪了。”
宋然搶在他敲暈自己之前開口:“且慢……公子將我放倒,外麵還有鍾伯。鍾伯年邁不假,可是以公子現在的情況,未必能勝得過他。即使運氣好,勝過了鍾伯,可是按照公子此時情形,勢必會因失血過多而性命堪憂。假如公子此時離開此地,也走不遠,廷衛司的緝捕人員仍在崇文門內搜尋,公子權衡一下利弊,不該斷了自己唯一的退路。”
她有些急,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
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可扼住她喉骨的手明顯鬆了鬆,他極力站穩身子,意識有些遠,問她:“你說的退路,是何意?”
她略鬆了一口氣:“如果我是個好人,願意幫你呢?這所宅子之外,到處都有廷衛司的布防。既然橫豎都已經窮途末路,公子賭一把又何妨?”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又響起重重的敲門聲。她能感覺到,男子的身體在瞬間緊張起來。
聽動靜,竟是適才那些錦衣郎去而複返。
當真是最糟糕的狀況。
“公子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她開口,語氣鎮定,有安撫的味道,“交給鍾伯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