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冤家路窄四
字數:5561 加入書籤
宋然挑起簾子,看著城門的甕城越來越近。去年陵安周邊一帶鬧了水患,顆粒無收,每月都由陵安的糧倉向其發放賑災糧,以至於這幾日出城的糧車絡繹不絕。守城的官兵麵無表情,一輛輛地查驗文書,驗過無誤的揮手放行,略有可疑的就拉到一旁詢問,一切井然有序。
快到了交接的時辰,官兵們自然不想節外生枝,查驗的速度也不自覺快了起來。
日上中天。
城門處,並沒有錦衣郎的身影。
馬車跟在一輛糧車後,一步步接近出城的關卡。
很快,官兵就將糧車放行,並朝馬車招了招手。鍾伯牽著馬車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回答對方的詢問。
官兵仔細看過他遞來的路引,目光銳利地抬頭,望向鍾伯:“車內是何人?下來問話!”
“回官爺,車內是女眷,不便下車,您通融一下。”
宋然掀開車簾,朝對方行了個禮。那官兵又看了一眼文書,再次確認一遍之後,將其合上,擺擺手道:“放行。”
隨著這聲放行,宋然懸著的一顆心也徹底放下了。
鍾伯牽了馬車,朝城外行去。然而,還不等他揮起馬鞭,就有一人附到適才查驗文書的署官耳邊,說了句什麽,他的目光一凜,揚聲道:“慢著!”
其他守兵反應迅速,立刻將馬車團團圍住。
而那署官匆匆從桌後繞出,語氣裏夾著巨大的惶恐:“大人您怎麽親自來了,下官有失遠迎!”
署官所拜之人,一身銀灰色錦衣,在幾人的簇擁下,朝這裏行來,還沒看清他的眉目,已然感受到冷冷的官威。署官內心惴惴,究竟是什麽風,將這位閻王爺吹來了呢。
那錦衣男子沒有開口,反倒是他身後的一個小個子少年,圍著馬車轉了一圈:“車內的小娘子好大的膽子啊,竟敢與朝廷欽犯共處一車。”拿刀柄重重敲了敲車壁,“給我下來,別讓小爺我親自進去抓人。”
鍾伯下了車,急急辯解:“官爺恐怕是有所誤會,車內隻有我家小姐一人,便是給我們再多幾個膽子,也不敢窩藏廷衛司追查的重犯呐。”
宋然在車內攥緊了羅裙,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那小個子挑眉笑:“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死鴨子嘴硬呢。知道我們大人是誰嗎?”說完卻不介紹他們大人是誰,而是道,“聽好了,爺爺的名字叫夏小秋,身邊的這位大人,是廷衛司的總指揮使沈大人!你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啊,敢在大人麵前說謊!”
隻聽車內傳來一個溫溫軟軟的嗓音:“民女萬萬不敢私藏欽犯,大人隻怕有所誤會。”
“別給小爺我來這套!”夏小秋道,又轉向自家大人,“大人您隻要一句話,卑職這就把車子給掀了!”
“不必了。”那錦衣男子卻道,“人不在車裏。”
夏小秋一愣:“什麽?”
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自家大人上前一步,將車簾給扯開了。
車內的人似乎沒有料到他的動作,臉上掛著驚訝的表情,定定地望著他。
草長鶯飛二月天。那一張年輕如畫的臉,如同藏在深山中的桃花,突然映入他的眼簾。
四目相對,她眼中的驚訝漸漸斂去,餘下一片澄淨清澈,倒映著他冷漠的麵孔。
麵前的男子她曾見過,冷峭的目光,臉上寫滿涼薄與專橫。
他盯緊她,眼底漠然,微冷的聲音裏夾著漫不經心的威脅:“姑娘的膽子這麽大,隻怕是想到廷衛司去喝杯茶。”
她攥緊裙擺:“若大人有令,民女也隻得從命,不是嗎?”
沈寒溪注意到她的小動作,神色愈發的涼了。他一甩手將簾子放下,吩咐夏小秋:“帶一隊人,去追剛剛走的那輛糧車。再派人到各個城門,今日出城的所有車輛,全部截下,仔細盤查。”
夏小秋立刻領命而去。
他撫著手上扳指,心思漸沉,沒想到自己英明一世,竟然被一個小姑娘算計了。
轉眸看過去,她已從車內下來,並乖乖伸出兩隻手來。
纖纖玉手,怪惹人垂涎的。
隨行的錦衣郎正要以捕繩將她縛好,他的目光卻冷冷掃去:“我好似說了,隻是請姑娘去喝杯茶。”
對方聞言打了個冷戰,忙鬆開那纖細的手:“卑職失禮!”
宋然斂下眉目,雙手藏進披風裏:“多謝大人。不過,民女一人隨大人去就是,鍾伯隻是個下人,還請大人放了他。”
沈寒溪聲音悠然:“姑娘說的是。本官也怕落人口實,說廷衛司欺負老弱婦孺。本官的馬車就停在那裏,姑娘上去等著吧。”
宋然見他沒有難為鍾伯,心頭鬆了口氣,望向身邊的老人家:“鍾伯,我去去就回,此前交待您的事,要您自己看著辦了。”
老人立在那裏,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不安:“老奴明白,小姐可一定要回來啊。”
那守城的署官卻在心中歎息一聲。
陵安城有一句俗諺流傳甚廣——為官不入廷衛司,嫁人莫嫁錦衣郎。
那廷衛司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這麽漂亮的姑娘進去,哪裏還有機會出來?即使不被糟蹋了,恐怕也得死相淒慘。
就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啦。
此時,在另一個出城的城門處,杭大正停在一個樹陰處等待著。東家昨日托他今日在這裏等一個人,帶上他一起出城。可是一直等到約定的時間,也沒等到半個人影兒。
他按照提前得到的指令,揚起馬鞭,駕著車朝城門而去。
守城官兵例行問話:“報上身份和出城事由。”
“我是六陳鋪子‘天下先’的夥計,有一批貨物本該三日前運到,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消息,東家怕這批貨出了什麽岔子,讓我出城去迎一迎。”
馬車駛出城門時,他暗暗道,東家的那個朋友,大概是被什麽事耽擱了吧……
宋然踩著車轅,上了馬車。車內極為寬敞,座椅上鋪著金色底織牡丹花的毯子,處處透著高雅與華貴。
她擇了位子坐下,表麵上平靜,心中卻猶如有萬道水流匯於空穀,發出隆隆巨響。無數個念頭在腦子裏轉,是江漓漓出賣了他們,還是廷衛司的耳目早已捕捉到他們的行蹤?適才路上她一直留意,這座城中處處有望樓,雖不能把握所有的風吹草動,但是想要找出一輛馬車的行蹤,並不是一件難事。
那隱在暗處的殺機,讓她指尖微寒。
看來,這處處歌舞升平的陵安城,也並非一片樂土。
她的思緒在沈寒溪進來的那一刹那收回。他適才在車外逗留了不短時間,不知是在安排些什麽。
啞巴此時在什麽地方呢,能順利跟杭大碰上頭嗎?
這樣的念頭,在她的心頭晃過。
沈寒溪坐進車內,對車外道了聲“走”,放下了車簾。
車內寬敞,他雖坐得甚遠,但陌生而霸道的氣息隨著他坐進來,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他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強,讓她如坐針氈。
車身搖晃起來,他淡淡看向她,問她:“多大了?”
她沒料到他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個,愣了愣,才如實回答:“十九了。”
十九了,倒像十五六歲剛及笄的模樣。他想起前陣子被廷衛司抄家的武安侯,有個女兒便是她這麽大,見著他嚇得整個人都木了,臉色蒼白蒼白的,本來女眷隻需充為官妓,她卻在臨被帶走前回過神來,一頭撞到了囚車上。死前還淒厲地喊著他的名字:“沈寒溪,我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好像她父親的那些罪過,都是他的罪過似的。不過,他手上那麽多血腥,也被人恨習慣了。他不需要世人知道,在他的上麵還有更巨大的力量和權威,那權威需要以仁慈的麵目出現,為了維持那慈悲的麵目,他主動化為血淋淋的屠刀,來換取他需要的一切。
財富,世人的敬畏,翻雲覆雨的權勢,和踏踏實實的安全感。
麵前的姑娘,同那個一頭撞死在他麵前的女子一樣年輕,一樣柔弱,當然,她今日既落到他手裏,可能也會得到同樣的下場。他突然覺得有些乏味和掃興,看著她的目光也疏離冷漠起來。
宋然不知他問自己年紀的意圖,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努力不在他麵前露怯。
“叫什麽?”他繼續發問,漫不經心的語調卻讓她的心一直提著。
“回大人,民女宋然。”
他沉吟片刻:“宋姑娘。你是不是以為,隻要咬死了不承認,本官就拿你沒辦法了?”
“民女不敢。”
“不敢就好。廷衛司是什麽地方,想必姑娘也知道,錚錚鐵骨丟進去,也硬不了幾個時辰。為了不多餘受那份罪,還是如實說了吧。”
宋然絞盡腦汁地思索著,終於組織了一番語言:“幾日前,民女是在家中窩藏了一個重傷之人,並收了他的好處打算帶他出城,可是,他在中途覺察到不對,棄車而去,民女此時……也不清楚他的行蹤。”
沒抵抗就招了,倒是挺識時務。
他微微閉著雙目,似聽未聽的樣子,片刻後,才又問她:“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