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冤家路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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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微閉著雙目,似聽未聽的樣子,片刻後,才又問她:“還有呢?”

    宋然道:“沒有了。”

    “到廷衛司還有小半個時辰,宋姑娘最好再想想。”

    她隻得又將鍾伯拿二兩金子賄賂廷衛司緝查人員的事說了出來。說完看向沈寒溪,他卻仍然閉目假寐,對她的話不為所動。

    在這沉默的氣氛中,宋然心裏始終繃著根弦,終於忍受不了,小心翼翼地開口:“大人,按照《大靖律》,容隱罪犯,通報消息,致罪犯潛逃者,處杖刑四十,罰錢五十貫,但在送官前自首者,應當罪減一等。”

    說完這番話,她卻在心中自嘲地想,自己竟然同狠辣凶殘的廷衛司指揮使談《大靖律》,是唯恐死得不夠慘啊。可是,死馬當活馬醫,她隻得豁出去了,斟酌著道:“如今民女還未到官府便向您坦白了,您便開恩放過民女吧。”

    若換作其他姑娘,估計早就已經嚇破了膽,哭著向他求饒了,她倒是鎮定,連《大靖律》都搬出來了。不過這可憐巴巴的抵抗,也就隻能換來他嘲弄的一笑:“東窗事發,才想到坦白,你不覺得晚了嗎?”

    嘲笑完她,他繼續閉目養神,不準備再理她。

    宋然試探著喚他:“大人?”

    他仍不理她。她想了想,厚著臉皮道:“大人您貴人多忘事,您再瞧瞧我,是不是很麵熟?我在瓦廊街的食肆替您付過餛飩錢,您忘了?”

    這翻話總算讓他不能再無視她,忍不住撐起眼皮看向她。

    她見他有了反應,忙繼續道:“聽說大人您也是堯州人,咱們還是同鄉。您就打我二十板子把我放了吧,否則您做人真的太不講究。”

    他的手顫了那麽一下。她確定要拿一碗餛飩的恩惠,來跟他談做人講不講究嗎?當日她自說自話幫他付了錢,姑且算給了他一星好處吧,可是給了他好處,他就要領情嗎?若是一碗餛飩錢就要他領情,那他早就忙死了。

    “大人您好好想想,當真不記得我了?”

    他目色仍舊冷淡:“本官的記性沒那麽好。”

    她的眸子一黯,耷拉下腦袋,徹底放棄了抵抗和掙紮。

    他重新閉上眼睛,直到下車時,才回過頭對她道:“倒是有件事,本官剛剛記起來,幾日前有一個叫徐世欽的翰林官,隻挨了八板子,就一命嗚呼。你確定想挨這二十板子?”

    宋然自然不想吃那二十板子。板子這東西,向來是可輕可重的,他也犯不著特意拿這個嚇她。他若想讓她死,總歸是不會放過她的。他若想給她條生路,就算是一百板子也有辦法讓她活著。可是有一點她肯定,隻要他想抓的人還沒抓到,他就不會讓她死。

    啞巴啊啞巴,你就拚命地逃吧。

    到了廷衛司,沈寒溪連問都懶得親自過問了,直接吩咐人將她丟給西廷去審。審就審了,還特意交待讓西廷的指揮使親自審。她望著他的背影遠去,開始有些後悔當初為何要攬下這檔子事。她這個人是仗義,但是仗義又不頂飯吃,與其得一個仗義赴死的美名流芳百世,她寧願苟活著。想想她今日竟懷有一絲瞞天過海的僥幸,實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一柱香後。賀蘭玨打量著被送到他這兒來的姑娘,有些犯難。

    “大人他是幾個意思?”

    廷衛司的囚犯雖說都是由西廷審的,但是除了皇親國戚,以及像蕭硯那種上頭指名了要特別“關照”的人,大都先交給底下的司獄官發落。囚犯在各個司獄官那裏過了一圈,該吐的不該吐的差不多也都吐出來了,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的那些個死鴨子,才會專門提到他這裏來。

    將宋然送到這裏來的錦衣郎也有些犯難:“大人讓你看著審,他先去宮裏一趟,其他的等大人回來再做定奪。”

    看著審——這三個字最讓人頭疼。能用刑還是不能用刑,用輕刑還是用大刑,以及審到什麽程度,倒是給個準話……

    賀蘭玨又看了那姑娘一眼,小小年紀,小小身板,估計隨意用個刑就掛了,若是不小心掛在他這裏,而大人他又不是這個意思,他這個西廷指揮使就等著吧。

    等著死吧。

    再看看那一臉找不著北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的,若是用刑一定很精彩——他及時收起這個想法,把手抄在袖子裏,懶洋洋朝她道:“隨我來吧。我先帶你參觀參觀咱們廷衛司,有什麽想說的就趁這個機會說說,來到這個地方,就別抱什麽僥幸心態了,嘴硬對誰都沒好處。”又挑起桃花眼問她,“想知道,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有多少人嗎?”

    宋然連忙搖了搖頭,乖乖地跟上他:“民女不敢對賀蘭大人撒謊,賀蘭大人想問什麽,民女如實答就是了。”

    他滿意地誇了她一句:“嗯,真乖。”

    廷衛司的官署同其他衙門也沒什麽不同,以紅色和黑色為主色調,到處都能感受到權力的森嚴。賀蘭玨帶她繞了一圈,來到關押犯人之處。雙門雙牆,圍牆高築。牆上所畫圖案形似虎獸,讓人望之生畏。門外有兩名錦衣守衛,都冷著臉,眉宇間寫滿威嚴。

    賀蘭玨步伐輕快地踏進去,示意她跟上。她躊躇了一下,抬腳入內。

    牢內有磚砌牢房及囚犯用的水井、水槽等。在一排排牢房的邊上,立著一個木製的架子,上麵有草繩纏繞。這東西用來做什麽的,答案不言而喻,宋然不敢多看,也不敢深思。

    “來來來,聽我給你介紹一下我引以為豪的寶貝,你可知道咱們西廷共有多少刑具?”賀蘭玨掃了她一眼,得意道,“一共十八種。按理說,來到這裏的犯人,這十八種刑具都要輪著受一遍。你今日運氣好,可以先飽一下眼福。”

    他一路上眉飛色舞地同她介紹各種刑具如何使用,如何保養和維修,他自己說得熱鬧,卻聽得宋然胃中直犯惡心。他抄著手往前,示意守衛打開一間牢獄的門。牢裏光線黑暗,她視力又不大好,看是看不太清的,但是此起彼伏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卻讓她不時的抖一抖。不知賀蘭玨是累了還是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思,帶她看過幾個刑具和上刑過程,就沒再往下走。

    她突然在他身後問道:“蕭大人他……也是在這裏受刑的?”

    賀蘭玨借著牢內昏暗的光線看她,白淨的臉上,一雙漆黑明淨的眼睛,眼底的情緒深斂,神色也足夠鎮定。不過,她再怎麽虛張聲勢,也逃不過他的眼睛。這個年紀的姑娘,遇到這種情況怕就怕了,也不丟人,沒想到她,倒挺能忍的。

    “廷衛司的囚犯皆在這裏審,不過蕭大人是個特例。聖上特意關照,並未將他羈押在此。事到如今了,你還打聽這個作甚?”

    “這陵安城中,多少人仰慕蕭大人的風骨,民女自然也是希望,能多了解他一些。”

    賀蘭玨勾了勾唇,原來又是一個被大靖第一才子欺騙的無知少女,怪不得會冒今日這樣的險呢。

    “你家蕭大人的風骨的確了得,拒不食嗟來之食,連好心來給他接腿的禦醫,都給罵出去了。”

    賀蘭玨嘲諷了兩句,便未再多言,盡責地帶她逛著廷衛司。到了過堂的衙門,他道:“審完之後,就會到這裏來過堂,簽字畫押,當庭宣判。被廷衛司斷了案的囚犯,不需等到秋後再問斬,一般直接拖到刑場就萬事皆休了。刑場略有些遠,就不需我帶你去看了吧?”

    她連連搖頭:“……不必勞煩大人了。”

    他抬頭望了堂中央的那塊“明鏡高懸”的牌匾一眼,轉向她:“好了,換你來說了。”

    還不等她開口,便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嚎叫。

    “賀蘭玨,你這是審人呢還是帶人廷衛司一日遊呢!你若不會審,便由你夏爺爺來替你審!你們這兒都有什麽大刑,都給爺爺我搬上來!”

    夏小秋這氣急敗壞的樣子,明顯是沒抓到人,到他這裏來撒氣了。

    賀蘭玨嫌棄地望著來人。

    自己帶人逛了這麽久,正準備攻心呢,就這麽讓姓夏的給攪了。行吧,他脾氣好,不與他計較。

    “夏大人這麽快就回來了啊,不是說這次他插翅也難飛嗎?”

    夏小秋一屁股坐在負責記錄的書辦的位子上,不停地拿手扇著風。瞧他這大汗淋漓的樣子,應當跑了不少路。

    “爺爺我追了二十裏路,連半點蹤跡也沒發現,若不是他會飛,那便是他壓根兒就沒有出城!”他將案子上的茶杯掀開,見裏麵什麽也沒有,立刻就火了,“茶呢!”

    賀蘭玨雖對他十分嫌棄,卻仍本著同僚的情誼示意了一下身後的錦衣軍士:“怎麽那麽沒眼力見兒,還不去給夏大人看茶?”

    夏小秋煩躁地起身,凶神惡煞地走到宋然前麵,圍著她不停轉圈。

    “你的同夥能耐了啊,今日爺爺我若不從你口中挖出什麽來,爺爺我就不姓夏。”

    他一口一個爺爺,可其實年紀同她差不多,可能比她還要小些,還是個少年。他的身量也不高,若不是皮膚黑了點兒,脾氣大了點兒,倒像個小姑娘。

    “該說的民女都對沈大人說過了。沈大人讓我好好想想,可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坦白的。不過,民女剛剛好像明白過一件事來,隻是不知道當不當講。”

    夏小秋道:“給老子直說。”

    她道:“民女說了,二位大人不要生氣。”

    賀蘭玨懶淡地點點頭:“恕你無罪。”

    夏小秋則警告她:“你可不要打什麽歪主意,否則老子一刀砍了你。”

    宋然頓了片刻,衝二人道:“可是民女餓了,想吃飯。”

    夏小秋提高嗓門:“吃飯?你爺爺我還沒吃飯呢!”

    她討好地看著他:“那不是正好嗎,大人吃飽了才有力氣審,民女吃飽了才有力氣坦白不是?”

    夏小秋盯了她半晌,神色像是要吃人,賀蘭玨怕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正要將他拉開,卻聽他道:“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