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狐假虎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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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中,宋然覺得應該去問候一下啞巴,他一直悶在自己房間裏,連她回來都沒有露麵。
可是敲了幾下門,他也沒理她,她望向在一旁忙活的鍾伯,這個啞巴,是鬧哪一出?
鍾伯坐在小凳子上摘著艾葉,道:“少主,讓他靜靜吧。”
宋然也搬了小板凳過去,幫鍾伯一起摘艾葉。
老人漫不經心似地開口:“夏大人今日提起十五年前的饑荒,老奴也還有些印象。那餓殍遍地的景象,想忘記都難。啞巴好似也是那時同他妹子走丟的,跟夏大人一樣,都是可憐人。”
宋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道:“正所謂天災人禍,造化弄人,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不知多少人活得沒有人樣。”
“想當年,貪官與奸商相互勾結,哄抬糧價,惹得民怨沸騰,也全虧了聖上親封的賑災使顧大人當機立斷,殺了幾個貪官立威,又開倉放糧,救濟百姓,才將民怨壓下去。否則,大廈倒塌也不過是頃刻間。後來,顧大人的官運起起落落,終於官至首輔,也應了民心所向。”
宋然垂眸:“可是而今,家家清明祭祖掃墓,又有誰記得為他燒一把紙錢呢……”
當初聖上下令,將亂臣賊子顧藺生拋屍荒野,不許任何人為他立牌位,更是不許人祭奠他。一代名相,落得如此下場,令人不勝唏噓。
夜涼如水。蘇瓏蹲在麝蘭宮的翠屏殿外,拿火折子點燃了一疊紙錢。她身穿素衣,脂粉不施,與在眼前躍動的火焰聊天:“義父,您老人家這些年,死得不太安穩吧。苦心經營這麽多年,最後連個棺材板也沒有撈著……您要是有怨氣,就去找聖上和沈寒溪吧。”
她攬衣坐到翠屏殿的台階上,寬大的袍衫淩亂地鋪在玉階上。
“義父,我真是恨您,恨您將我從那麽多女孩子中挑了出來。府上那麽多姑娘,您為何偏偏挑中了我呢?我本來以為是我漂亮,再不濟便是因為我聰明,後來才明白,是因為我同陳貴妃長得最像。寵冠六宮?……”她撈起手畔的酒壺,仰頭倒下去,“嗬,誰稀罕誰去。”
清冷月光下,燃燒的紙錢漸漸熄滅,隻剩下一堆灰燼。女子一邊獨飲,一邊同已經不存在的人聊天。被安排在宮門放風的小德子昏昏欲眠,連皇帝停在他跟前他都沒有察覺。
待察覺時,已經晚了,他一個激靈,抖著嗓子對眼前的人道:“萬歲爺,您……您怎麽來了?”
男子身穿玄色常服,沒有如往常那樣前呼後擁,隻帶了一名宮女在身後掌燈。他眉目疏朗,比實際年紀要顯得年輕些。臉上雖掛著一絲蒼白,卻不減九五之尊的威儀。小德子覺得,近日聖上好似清減了些許,大概是政務過於操勞了吧。
“你看到朕,為何這般慌張?”
小德子忙道:“奴才不敢,隻是沒想到,萬歲爺竟不說一聲就來了。奴才這就去通傳主子。”
皇帝卻製止他:“不用了,朕就是來看看,沒打算驚動太多人。”
他說著,大步跨入宮門。小德子急急地跟在他身後,暗道,娘娘啊娘娘,您可不要出什麽岔子。結果一到翠屏殿,便看到她坐在那裏猛往自己口中灌酒。
他忍不住喚了一聲娘娘,卻被皇帝做了一個手勢製止。
皇帝留下他們這些隨行人員,獨自朝蘇瓏走去。
小德子望著他將蘇瓏打橫抱起,忙悄悄示意宮女,跟著自己退下去。
皇帝抱著爛醉的女子,望了一眼台階前那燒剩的灰燼,眼中有幽暗的光聚斂。懷中的人察覺到動靜,悠悠轉醒,抬眼望向他,有一些吃驚:“萬歲爺?”
他斂去眸中情緒,淡淡道:“月下獨酌,愛妃好似有許多事發愁?”說著,抱了她行進翠屏殿,“長夜漫漫,朕便聽你好好說說。”
寢殿之內,沉香嫋嫋,宮燭長明。
對於蘇瓏而言,又是一個翻雲覆雨的,漫漫長夜。
翌日早晨,宋然吃過早飯,把碗往前一推,起身回房,不一會兒便換了一身男裝出來。啞巴見她一副外出的打扮,自覺去備馬,她卻製止他:“不必備馬了,我走著去,你今日隨鍾伯到鋪子裏一趟,回來的時候帶些舊木板回來。柴房和南屋有些漏雨,趁這二日天氣好修繕修繕。”
“你呢?”
“去李記錢莊一趟,兌換些銀子。”
“我去兌。”這樣的小事,吩咐他和鍾伯一聲就是,怎麽值得她親自跑一趟?
卻見她撇了撇嘴,道:“我就是不想在家悶著,想出去走走,順便到街上逛逛,買些東西。”
鍾伯與啞巴都是大男人,有些女孩子家逛的地方,她也不好讓他們跟著。
啞巴自然不明白女兒家的心思,但想想李記錢莊在西陵安街上,不遠處就有一座紅鋪,為維護京城治安,朝廷在外皇城周圍設紅鋪七十二座,每日都有軍士環城巡警,才放心地點了點頭,道:“不要太晚回來,世道亂,小心些沒有壞處。”
宋然挑著眼角瞧他:“你怎學會了鍾伯,囉裏吧嗦的。”又朝他噓了一聲,眼裏有狡黠的笑意,“不要告訴鍾伯,我走了。”
宋然一路溜達到李記錢莊,將兌來的銀子揣在懷中,將想逛的全都逛了,買齊了需要的東西,雇了個小廝送到家中去,又順路去了一趟如意樓,打算點幾個菜帶回去,給鍾伯他們改善一下夥食。
早就聽說,如意樓是陵安城最大的酒樓,所謂的“陵安八絕”頗負盛名,一進樓內,果真人聲鼎沸,所有的酒倌都忙得腳不沾地。
她望著掛在牆上的木牌,道:“五香熏魚,紅燒獅子頭……”
大概是那幾日她犯太歲,剛點了兩個菜,就聽見身旁傳來似曾相識的大嗓門。
“雅間客滿了也不能讓爺幾個在這裏湊合,你們掌櫃的呢,給爺叫出來,問問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聽到那個聲音,她瞬間僵了身子,恨不得拿衣袖掩住臉。那大綠袍子、拽得二五八萬的公子哥,不是那日在華福寺中遇到的登徒子,還能是誰?
“爺我常去的雅間是誰在用,讓他給爺讓出來。”
“二爺,這您就難為小的了,這樣吧,您在這裏稍等片刻……”
“什麽?讓小爺我等?”
宋然頭埋得更深,聽到小廝的聲音:“公子,五香熏魚,紅燒獅子頭,還有呢?”
她小聲道:“抱歉,不要了。”
說完便起身,低著頭離開座位。所幸她今日穿了男裝,不是那麽顯眼,很快就從那位爺的身旁經過,並且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但意外來得就是那麽巧,她剛經過他沒兩步,就被誰撞了一下,原本塞在袖中的錢袋啪嗒一聲掉到地上。她也顧不得撿,隻顧埋首朝門外去。
撞他的人抱怨著,注意到了地上的錢袋,撿起來:“二爺……這錢袋怎麽那麽眼熟?”
自然眼熟,可不就是他的!
那登徒少爺跳起來:“來人,把她給我抓回來!”
一盞茶後,宋然被迫坐在他的對麵,接受他肆無忌憚的打量。心裏不禁暗暗責備鍾伯,怎麽將這個錢袋給她塞進來了。
再說那綠羅袍,自打那日在華福寺被人揍了一頓,就誓要將她給找出來,隻是陵安城那麽多人,找個人何其困難。可是他運氣就是這麽的好,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今日穿了男裝,若不仔細看,還真叫她給糊弄了過去。
“你倒是跑啊。”他翹著二郎腿,難掩得意。
四周都是他的人,她怎麽跑。見她不出聲,他更加誌得意滿,對手下道:“告訴這位姑娘,小爺到底是誰!”
“聽好了,這位是大靖淳親王府的二公子,大靖的世子爺,朱二爺!”就問你怕不怕吧!
宋然在聽到他的名號時,眼睛不禁跳了跳。爹是王爺,舅舅是戶部尚書,外祖父任京兆尹——這二爺,竟是這樣的來頭。
他絲毫不在意形象,將綠羅袍扒開,給她看身上留下的拳印:“你瞧瞧,瞧瞧,這印子現在都沒消,我母妃都沒這麽打過我!”
打就打了,還敢偷他的錢,偷他的錢也就罷了,還敢大搖大擺地來如意樓花了,這丫頭,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裏。
她微微偏過臉去,回避這非禮勿視的場麵,然後客氣地同他講道理:“世子爺出手輕薄在前,民女正當防衛在後。當日不知世子爺身份,多有得罪,還望您海涵見諒。”
“輕薄?我就抓了一下你的胳膊就輕薄?!來來來,你過來,我讓你看看什麽叫輕薄!”
他說著就要越過桌子往她身上撲,被他的跟班眼疾手快地攔下了。
兩個家奴一左一右拿折扇給他扇風,其中一個勸道:“二爺,這眾目睽睽的,跟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傳出去於王府的風評不好,不如請姑娘到王府坐坐,你們關起門來,嘿嘿嘿……”
見對方臉上掛著淫蕩的笑,宋然眼中不禁劃過一抹厭惡,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自己此時處在絕對的弱勢地位,她能做的,也就是虛張聲勢了。
“二爺既是大靖的宗室,想必是講道理的。那一日的是非對錯,你我各執一詞,永遠也分不出黑白來,依民女看,還需尋個中間人來,居中做個評判才公平。”
綠羅袍的小眼睛中有嘲弄之色:“你的意思是報官?別費這個功夫了。”官府基本上就是他家開的。
“這樣的事鬧到衙門去,您麵上也無光。民女的意思是,不遠處就是承武王府,王爺他又是您的長輩,想必願意來斷這樣的官司。您不如把他給請來?”
宋然說這番話,也不是真的要請承武王過來。這樣的小事,也沒必要勞動他。她這麽說,隻是想告訴這朱二爺,她也不是一個普通的民婦,可以任他欺負。承武王雖常年不在京師,與宗室子弟也不大來往,但是輩分在那擱著,他想必也會忌諱一二。
這話一出口,綠羅袍果然微微變了臉色:“承武王?你是他的什麽人?”
宋然道:“小女不才,受王爺之邀,同遊過一次浣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