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堂的隔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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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那起交通事故,注定會將茫無所知的家瑞牽連進去。因此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事發當時的情景。

    暴雨初歇。被雨淋透的路麵顯得煥然一新。街上連個鬼影子都不見,臨街的一家家店鋪早已拉下卷閘門,關閉牆上五彩斑斕的霓虹燈招牌;路燈閃出橘黃色的光芒,卻烘托不出熱鬧的氛圍,反而弄巧成拙地映出夜的寂寞與冷清。整個街道仿佛一幅拙劣的靜物油畫,毫無生機。

    遠遠地,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像孤獨的蚊蠅在盛夏低語。漸漸地,蚊子的低吟化成了空穀的回響,空靈、曠遠。沒多久,空穀的回響增強為緊迫的鼓點,強烈、逼近、一聲聲叩擊心弦。在靜謐的黑夜,令人頭皮發麻,甚至厭煩、惡心。

    突然,靜物畫麵沒來由地抖了一下——一個模糊的黑影闖進來,在人行道旁斑駁的樹叢下忽隱忽現。黑影快步走近,漸漸有了人的輪廓——一個女人。

    女人猛然刹住腳步。那是一位黑皮膚的中年婦女,穿著都市白領的職業套裝,足登高跟鞋。神秘的敲擊聲隨即也戛然而止。她左右張望著,似乎忘了回家的路,慌亂和焦慮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

    街上沒有一個人。她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道道曲折回環的黑線。咬咬牙,將目光重新聚焦到前方,向下一個街道奔去,敲擊聲又一次響徹夜空。樹葉的暗影次第從她臉上劃過,路麵的積水濺起細碎的泥點打在腿上、裙子上,她卻渾然不覺。

    不一會兒,身後的拐角無聲地駛出一輛汽車,不緊不慢地跟過來。光滑的馬路上響起輕微的水膜碾壓的破裂聲,兩道清晰的車轍從輪胎下不斷延伸著,車內一團漆黑,仿佛被鬼魅驅馳。

    女人的神情由慌亂而恐懼,仿佛那黑暗中的巨獸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爪牙。她加快了腳步,敲擊聲急促而雜亂,仿佛砰砰狂跳的心髒。

    突然,她臉上顯出絕處逢生的欣喜神情。——街邊一家店鋪的卷閘門裏透出依稀的光亮。她快步上前,使勁砸門,“救命!快救救我!救命!”

    門裏毫無動靜。

    她急了,加重了力度,“求求你!快開開門!救救我!”

    依然不見動靜。

    她毫不氣餒。盡管胳膊越來越沉重,但她仍一刻不停地敲擊著、哀求著,奢望著卷閘門能打開一道小縫,放她進去。

    終於,門裏的燈光熄滅了。她眼裏的光芒也隨之熄滅,無助地趴在門上,淚水奪眶而出。

    一束強光打在她瘦弱孤獨的背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汽車射出直直的,穿透一切的光焰,仿佛附身的厲鬼張開陰森的獠牙。

    莫大的恐懼又一次占據了她的臉,她離開那扇通向希望的門,開始在無人的街上絕望地奔跑起來。那揮之不去的鬼魅則不緊不慢地溜達著,仿佛與這滿街的喧囂毫無關係。

    不知跑了多遠,女人筋疲力盡。高跟鞋加重了奔跑的難度,而套裝的短裙又使她無法邁開大步。她喘起粗氣,淚水混合著汗水流淌下來。

    鬼魅,拖出的長長影子,永遠都甩不掉。

    突然,她啊的一聲,腳一崴,跌倒在地上。一隻高跟鞋根深深地嵌進地麵的磚縫裏。她痛苦地拔出腳,膝蓋在劇痛中鮮血淋漓。慘白的光束射過來,照出她更慘白的臉。她第一次直視著懾人的光束,目光竟然坦然了。她準備放棄這場折磨人的追逐,向命運徹底投降。

    正在此時,一個什麽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扭過頭,眼裏突然又一次閃出希望之光。她猛然坐起,將高跟鞋攥在手裏,長吸一口氣,突然站起身赤腳向街對麵衝去。

    那裏有一條狹窄的小巷,窄得容不下一輛汽車。

    自以為無所不能的鬼魅在這意料之外的變故前終於被打回原形,發動機慌亂地轟鳴起來,猛衝過去。但還是晚了一步,女人成功地衝進巷子裏,消失在黑暗中。

    車上一左一右下來兩個大漢,快步追了進去。

    女人奔跑著,巷子裏的燈光比大街上更昏暗,兩邊是高高的牆壁,顯得冷漠、陰森。但她卻第一次毫不恐懼。盡管雙腿脹痛難忍,腳踝和膝蓋更是鑽心的刺痛,但她卻一刻不願停下腳步。長長的巷子似乎看不到盡頭,但一定會有盡頭,通向另一條寬闊的馬路,通向逃出生天的彼岸。

    身後的皮鞋聲沉重而雜遝,撞擊著兩邊的牆壁,但她並不擔心,仿佛汽車才是罪惡的淵藪,恐懼的中樞,她已經成功地將汽車阻隔在外,換句話說,在毫無指望的較量中,她終於第一次逆轉了局麵。

    她勇氣倍增,咬著牙狂奔著,雙眼緊盯著遠處的燈光,那應該是通向另一條大街的路燈。微弱的燈光,希望的燈光。

    突然,她猛地刹住腳步,難以置信的疑惑浮現在臉上——燈光已近在咫尺,不再模糊。那裏並不通向另一條大街,並不通向逃出生天的彼岸,那是一堵高牆,她絕對無法越過的高牆。大街就在高牆的後麵,但卻永遠無法到達。

    沉重的皮鞋聲漸漸逼近。她轉過身子,巨大黑影正一口口將她吞沒。

    女人的雙臂被壯漢一左一右拉扯著,身體如同砂紙般擦過石板地麵。她的雙眼大瞪著,仿佛要從眼眶裏蹦出來,嘴裏被塞進了某個東西,隻能發出斷續微弱的嗚嗚聲。命運就這樣跟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絕望,希望被點燃被照亮後的絕望,更深的絕望,沒有更深的絕望。

    他們回到車前,從車上走下另一個男人。三個男人將癱軟在地的她圍在中間。三人悠閑地燃起香煙,在繚繞的煙霧裏說笑著,局麵重新回到掌控之中令他們鬆了口氣。她聽得見他們在商量什麽,聽得一清二楚,那是對她命運的判決。但她已不再反抗,不再掙紮,不再逃離,她毫無興趣。她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遠處的路燈,仿佛已被攝去魂魄,隻留下一堆行屍走肉。

    許久,壯漢們終於踩滅了煙頭,開始分頭行動起來。一個男人重新回到車裏,發動汽車。另兩人則將她拽起來,向遠處拖去。她軟軟地任由他們擺布,一動不動。

    男人們將她拖到大街路口一處沒有安裝攝像探頭的斑馬線上。架著她站起來,靜靜地等待著。

    兩束刺眼的光束射過來,隨即響起震天動地的轟鳴聲,那聲音仿佛要將熟睡的人們都吵醒。汽車用最短的時間加速到最大速度,風馳電掣般衝過來。

    男人們瞅準機會,同時鬆開手,向路兩旁跑去,隻留下早已失去生命光焰的女人,在炫目的燈光下呆若木雞。

    一聲沉悶的巨響,她被拋向空中,翻滾著,旋轉著,最後重重砸下,在潮濕的路麵留下一灘殷紅的血汙。

    剛剛跑開的男人們重新聚攏過來,手搭在她的頸動脈上探了一會兒,隨即抽出塞在嘴裏的東西——她的圍巾使勁扔出去。圍巾在空中展開,飄蕩,搖擺,像一片迷戀天空的樹葉,不情願卻毫無懸念地落回到地麵上。

    幹完這些,男人們拍拍手,不緊不慢地走向停在不遠處的汽車,仿佛在無聊的周末走出無聊的酒吧。汽車再次發動,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斑馬線上,她瞪著幹枯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汽車遠去的方向。

    在第二天報紙的某個不顯眼的角落裏一定會出現如下消息:昨日淩晨,警方接到報告,在第二大街和第七大街的交叉路口發現一具女屍。死者顱骨破裂,全身多處髒器破損。初步判斷,係遭受劇烈撞擊所致。據現場留下的刹車痕跡推測,該女子橫過馬路時,遭一輛超速駕駛的汽車衝撞而亡。鑒於事發路段並未安裝監視探頭,警方正在調取附近路段的視頻資料,以尋找肇事車輛。警方呼籲目擊市民予以積極協助,同時提醒行人和司機,雨天道路濕滑,切勿超速駕駛,務必保持安全的距離。據查,該名女子為非洲裔美國籍公民,名叫瑪利亞奧登,係一家全球貨運公司派駐本地的代表。警方正在設法聯係其家屬。自本月以來,因超速駕駛和雨天路滑導致的傷亡事故已達五起,有關方麵再次敦促警方采取有力措施,堅決打擊超速駕駛。

    上午九點,家瑞走進公司,正碰上端著杯子從茶水間走出的老王。老王像迎接貴客一般殷勤地跑上前,“哎喲,家總來了。這一大早的,還勞您親自來上班,真是太讓人感動了。”說著,就要伸手幫著取下家瑞肩上的挎包。

    家瑞這一段已漸漸習慣周圍人這種半諷刺半正經的談話方式,羨慕嫉妒恨嘛。說白了,一般人想得到這些待遇還不夠格呢。家瑞伸手擋開老王,尷尬地笑笑。

    小李轉過身子,眼裏流露出崇敬,“家總,報告快寫完了吧。”

    家瑞點點頭。

    小李盯著家瑞滄桑的臉,心疼地歎道:“看把你累的。”

    老王接過話茬兒,“能者多勞嘛。家總前途無量,理應擔當重任嘛。”

    家瑞不好意思地岔開話題,“胡總來了嗎?”

    不料,這卻被老王抓個正著。“這人跟人是不一樣啊。我們一見麵都問:趙老板來了嗎。人家是咱的頂頭上司,搞不清領導的情況是會死得很難看的;你看看我們家總,一上來就胡總長胡總短的……”

    家瑞窘迫地趕緊解釋,“不是的,我有事……”

    家瑞躲債一般逃開眾人的圍堵,徑直朝胡總的房間走去。

    一推開門,憤怒的小鳥正皺起那副招牌式的倒八字眉,瞪著同樣招牌式的鬥雞眼衝電腦屏幕運氣呢。

    一見家瑞,胡總立刻變成了興奮的小鳥,倒八字眉平躺成了破折號,鬥雞眼也眯成了豬蒙眼。“完成了?……太好了!”他開心地搓起手,雙手接過u盤,急迫而笨拙地插入筆記本,電腦發出叮咚的一聲響。胡總充滿儀式感地深吸一口氣,向家瑞投來欽佩的目光,“我會馬上拜讀的。謝謝你!”

    家瑞近一個月的辛勞得到了最好的回報,滿足地帶上門,留老板一個人去驚歎那些智慧的閃光和真知灼見。回到座位,支起電腦,就看見剛打開的qq裏,胡總的頭像在閃爍。家瑞趕緊點開,隻有一句留言,是剛剛發出的:很好!你沒有讓我失望!

    家瑞開心地笑了。

    胡總取消了上午的一切安排,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家瑞的報告。

    趙傑敲門進來,“胡總,今天下午的通訊行業高峰論壇你去不去?”

    胡總頭也不抬:“沒看我正忙著嗎?不去!”

    可是,你之前特意讓我提醒你出席的,說是非常重要……”

    胡總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有更重要的事。”

    趙傑失落地轉身欲離開,胡總仿佛剛剛意識到趙傑的身份,將他喊住,“你也來讀讀,”他招呼趙傑在自己身後站定,“你的這個部下不一般哪!”說著,靠在真皮椅子上,滿足地長出一口氣。

    趙傑當然知道胡總指的是誰,不情願地湊上前,讀起報告。

    咦,不對呀!”他突然叫道。

    鐺鐺鐺,買賣開張了,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來了就好!

    每天中午準時更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