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胡總扭過頭，“哪個觀點你不同意？”口氣裏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蔑。

    不是，隻是，隻是，這個報告我好像在哪兒讀過？”

    家瑞給你看過初稿？”

    不是。不是從他那兒……”

    那從哪兒？從百度上？”胡總語氣中的輕蔑已經毫不掩飾了。

    對，就是從百度上。”趙傑卻似乎在不顧廉恥地順杆爬，他甚至急不可耐地，放肆地伸出一雙髒手，杵到胡總的鍵盤前，一通亂鼓搗。很快，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畫麵。

    胡總強壓怒火，耐心地讀著，很快就臉色大變。

    家瑞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家瑞急忙抓起聽筒，是老板，語氣急迫。“你馬上過來。”

    他走進老板的房間。意外地發現趙傑也在，趙傑的雙眼閃著不懷好意，幸災樂禍的光芒。

    這是怎麽回事？”胡總的目光也不再深情款款，而是銳利的，殺人的。那絕不是討論觀點或請教問題時應該有的目光。

    老板顫抖的手指向電腦屏幕。

    家瑞湊過去，是網上的一篇文章，題目叫《明年，新的機會》，內容是……怎麽這麽眼熟？不，不是眼熟，而是一模一樣！

    胡總的聲音也在顫抖：“這是趙傑一星期前讀到的。”

    家瑞一邊一字一句地仔細閱讀著，一邊在腦子裏飛快地評估著自己電腦被黑客侵入的可能性。可是，不對呀，“不，……我剛寫出來……”自己是淩晨才完成的最終文本，而且好多重要的章節就在兩小時前還做了大幅調整，趙傑竟然說一星期前就讀過。

    家瑞有點懵了。三周前就有人發表了和自己剛剛截稿的嘔心瀝血之作完全相同的文章？要他如何解釋呢？

    胡總氣急敗壞地自語道：“真是老天有眼！……我本來準備下午就交付印刷的，要這麽冒然就發出去，我們得捅多大摟子？”

    家瑞聽出了胡總的弦外之音：“你是說我抄了他的？”

    你心裏明白。”

    我沒抄！這份報告的每一個字都是我用心寫出來的。”家瑞委屈萬分，卻又百口莫辯。自己近一個月來沒日沒夜的辛苦竟然就換來這一聲抄襲的指責，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事實擺在這兒。我太信任你了！你就這樣回報我！……我現在上哪兒去弄一份新報告啊？……你……你給我滾出去！”老板吼道。

    家瑞被胡總轟出來，踉踉蹌蹌回到位子，迫不及待地打開網頁，找到那篇文章。再一次仔細地檢查、核對。兩份報告確實一字不差，連標點符號都完全一致。除了題目和作者署名。

    難道會有人三周前就知道自己要寫什麽？天下還會有這樣稀奇古怪的事？

    網頁上附有作者的qq號，碰巧正好是本地注冊的。家瑞登錄qq，對方正好在線。

    你的《明年，新的機會》拜讀了，真不錯。”家瑞強忍著憤怒的情緒。

    謝謝，隻是個人的一點不成熟的想法。”

    能當麵請教嗎？”

    你是誰？”

    我是一名本地的在讀研究生。”家瑞隱瞞了身份。

    是嗎？我恰好是老師。你來吧，我上午有空。”對方附上了電話和地址。

    正在這時，人事經理帶著一名保安走過來。“向你宣布一項公司的決定。”人事經理表情威嚴，“鑒於你的行為給公司造成了重大的難以挽回的損失，公司決定，立即解除與你的合同。限你在一小時內，整理個人物品離開。”

    家瑞騰地站起來，“事情還沒搞清楚，你們太草菅人命了吧？”

    周圍其他同事紛紛轉過身來，看得出來，他們臉上震驚一點不比家瑞少。

    人事經理絲毫不為所動，“我是來宣布決定的，不是跟你討價還價。”他轉向保安，“他不允許帶走任何與公司有關的物品，不準刪除電腦上的任何文件，不準給電腦加密。你要全程監控，直到他離開。”說完，旁若無人地走了。

    到底怎麽回事？”小李弱弱地問道。

    家瑞神情有些恍惚，這些日子自己太累了，嚴重缺乏睡眠，神經高度緊張。也許，應該足足地睡上一覺，醒來後，一切都會回到應有的軌跡。——報告引起市場巨大的反響，他還是那個少年得誌的明日之星。

    但這些都沒有可能了。因為，他看到了周圍那些熟悉的同事們射過來的針一樣陌生的目光。——他轉眼已成千夫所指的公司罪人。十分鍾前還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此刻卻像狗一樣被一腳踢開。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瞬間墜落誰能承受得起？

    家瑞站起身，悲憤地向老板的辦公室衝去。保安上前試圖阻攔，他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勁兒，竟將身強力壯的保安推坐在地。

    他撞開胡總的房門，喘著粗氣哀求道：“老板，我真沒抄！……我會查清的，請你給我時間。”

    老板扭過頭，目光停留在他漲紅的臉上。那目光冷漠而疲憊，看得家瑞毛骨悚然。

    保安趕過來，正欲將家瑞拉開，卻被老板製止。

    老板將視線重新聚焦到電腦屏幕，自顧自地敲擊著鍵盤。他的臉在屏幕的映照下顯得更加煞白。許久，才仿佛自言自語道：“我正在組織人手趕報告。之前已經推遲過一次了。”胡總搖搖頭，欲哭無淚的表情，“我們必須盡快拿出新的報告。驚世駭俗是沒指望了，我隻能盼著趕快交出去。你很清楚谘詢行業的現狀，如果不能盡快拿出新的報告，我就完了，公司也完了，所有人都得喝西北風。我實在沒有精力去調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時間？我太需要了。……你能不能也給我一些？”

    家瑞已沒有時間調查，沒有機會證明清白；這些對其他人根本不重要，公司上下正在全力挽救不斷逼近的滅頂之災；而不管是否情願，是否故意，他都被永遠地釘在受人唾棄的恥辱柱上。他沉重地低下頭，忘了委屈，忘了憤憤不平，第一次像個闖下大禍的孩子，乖乖走出總經理辦公室。

    迎接他的是小李和老王不明所以，甚至不知所措的眼神，還有其他人鬼鬼祟祟的低頭私語，還有人在偷眼瞄他。他突然變得麻木了。默然回到座位，抓起包，扭過頭，目光正撞上趙傑的臉，遠遠的，一動不動，既不急切靠近，也不刻意回避，那張臉上嵌著兩隻死魚般的眼睛。

    家瑞將目光轉回來，望望熟悉的座位，將包挎在肩上，沒有收拾個人物品，也無心向同事告別，帶著盈滿胸膛的憋屈、歉疚，還有莫名其妙離開了公司。

    家瑞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腦子一片空白。剛才的一幕來得太快、太戲劇、太出乎意料了，他仍然懷疑這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而曾經陽光燦爛的大好前程，恍如夢中。

    倒底什麽是真實，什麽是夢？

    他漫無目的地閑逛著，街上的商鋪陸續開門，一間間店麵空蕩蕩的，偶爾路過的行人也腳步匆匆。隻有他不知該去往何方。他終於確定，這些真的發生了。

    他心中驟然升起一團無名的烈火。人人都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他呢？現在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

    家瑞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去a大學。”

    出租車風馳電掣般飛奔而去。

    出租車在a大學的教師宿舍樓前停下。

    這是一棟老式三層建築，坐落在a大學冷清的圍牆一隅，周圍見不到任何行人。紅磚外牆斑駁陳舊，青苔在牆角潛滋暗長，牆上的幾排木框窗戶仿佛已廢棄多年，有些緊閉著，有些敞開著，有些在微風中咣當著，無一例外都積滿厚厚的塵土。昏暗的樓梯口就像一張大嘴，要將一切都吞掉。

    家瑞有些疑惑，這裏還有人住嗎？他核對了一眼抄在紙片上的地址和樓前鏽跡斑斑的門牌號，就是這裏。三步兩步跨上樓梯，卻不得不放慢腳步：黑暗的樓道裏堆滿了各種年代久遠的集滿灰塵的雜物。他深一腳淺一腳走上三樓。一條長長的走廊映入眼簾，冷漠陰森，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黴味。走廊上沒有任何燈光，隻在遠遠的盡頭開出一扇窗戶，將外麵的光線引進來。那窗戶仿佛遙不可及的天堂之門，吸引著在地獄裏徘徊的人們。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沒有哪怕一絲光亮從門縫裏透出。

    家瑞摸著黑，順著房門默默數著，數到第六時，停住腳步，輕輕敲了兩下。聲音在空曠的走廊激起久久不散的回聲。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好一會兒，不見任何動靜。

    這個鬼地方真的有人住嗎？他又開始懷疑了。

    他耐著性子再次敲門，仍沒有任何回應。難道這小子成心耍自己，給了一個錯誤的地址？應該不會呀？他也不會事先猜到自己此來的目的呀？

    家瑞進退不得，隻好咬咬牙，作第三次嚐試。

    那扇門依然紋絲不動。

    家瑞無計可施了，隻好深一腳淺一腳向樓梯方向摸去。

    這時，身後卻響起了開門聲，是那種很刺耳的生鏽門軸轉動的吱呀聲。

    家瑞回過頭，隻見一個肥胖的黑影站在另一扇門前，門裏透出的微光根本不足以看清那人的長相。“你找誰？”

    我找飛翔的翅膀。”家瑞趕忙解釋道，“這是他的網名……”

    話音未落，肥胖的身影問道：“你就是那個研究生？”

    家瑞奇怪了，“你怎麽……”

    肥胖的身影責怪道:“你敲錯了門。不是讓你從窗戶那邊順著數第六個門嗎？”

    家瑞心裏湧出一絲愧疚，自己是從樓梯這邊開始數的。這愧疚不知道是對那個胖子，還是對自己的。

    家瑞被胖子引進屋，環顧著屋裏簡陋的陳設。

    我不是還留了電話嗎？”胖子繼續數落道，“找不著門還可以打電話嘛。”就像是對自己不長進的學生。

    家瑞更愧疚了，自己竟然連打電話都忘了，差點錯過，真是不應該。

    坐吧。”胖子自顧自坐到寫字台前的椅子上，用手指指旁邊的一張大床。一副傳道授業的派頭。“有什麽問題？”

    家瑞卻還沉浸在愧疚和懊惱當中難以自拔，隱約意識到自己該說點什麽，說什麽呢？

    關於那篇文章……”家瑞一邊怯生生地坐下，一邊搜刮著空白無物的腦子。他的雙眼觸碰上胖子厚厚的鏡片下那雙自負的眼睛，突然幡然醒悟：自己到底幹嘛來了？有人抄了他的文章，害他丟了工作，他是來尋仇的，竟然稀裏糊塗地還真當了學生來向老師請教問題了。

    想到這兒，家瑞猛地撲上去，一把掐住了胖子的脖子。“你敢抄襲，害老子丟了工作。”胖子猝不及防，嘶啞著嗓子，拚命掙紮。兩人剛確立的等級差別被家瑞的暴力美學一舉扭轉。

    家瑞睜著血紅的雙眼，“你說，那篇論文是怎麽回事？”

    哪……哪一篇？”胖子的聲音仿佛被壓扁了。

    還裝蒜！就是《明年，新的機會》。”

    什麽怎麽回事？”

    家瑞加重了雙手的壓力，胖子的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為什麽抄襲？”

    胖子拚盡全力，終於掙開家瑞的鎖喉，“我沒抄！那是我辛苦勞動的結果。”

    還敢狡辯！”家瑞一拳將胖子打倒在床上。

    胖子痛苦地捂著臉，“誰狡辯了？我本來就沒抄！”

    家瑞又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你沒抄，那就是老子抄囉！”

    胖子雙手護在胸前，一邊嘴裏不甘心地爭辯道：“我是有底稿的！”

    底稿？”家瑞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抄襲還有底稿！”說著又要揍胖子。

    胖子原本以為來的是一個虛心求教的學生，他一直很享受在學生麵前指點江山的感覺，哪知道來的竟是一個學霸，霸道的霸。要論學術專業他不會怵任何人，可要論起拳來腳往，就隻剩下哆嗦了。哆嗦之餘總算沒忘為自己辯護。“是我自己寫的，當然有底稿！”

    底稿在哪兒？”

    在書櫃上。”

    家瑞將胖子逼到牆角，從書櫃上翻出已落有灰塵的一遝底稿。胖子蜷縮在角落裏，對眼前的飛來橫禍保持著一種如在夢中的迷茫表情。

    家瑞仔細地閱讀著那些手稿，字跡清楚，條理分明；上麵很仔細地標注了資料的出處，數據的來源，以及胖子對這些資料的分析過程，結論，預測。再後麵就是胖子的論文原稿，措辭的改動，文筆的潤色都曆曆在目。……看得出來，作者具有一定的學養。家瑞在腦子裏回顧著自己的寫作過程，竟與之異曲同工。他懷疑地看了看胖子，胖子趕緊掂起肚子，仿佛要證明肚子裏並非一堆草包。

    自己的報告是今天早上才最後定的稿，就算電腦的資料外泄，這個胖子也根本沒時間完成如此大量細致的抄襲工作。

    家瑞有點傻眼了。

    胖子覺察到家瑞表情的變化，大著膽子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誰呀？”

    家瑞的情緒和緩下來，隨即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你的論文怎麽跟我的一模一樣呢？”

    胖子仿佛受到了侮辱：“這絕對不可能！”

    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事先毫無交流，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環境下，竟然寫出了連標點符號都別無二致的文章。難道世界上真有這麽巧的事？

    家瑞放下稿紙，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尷尬。

    胖子怯怯地走過來：“你到底是誰？”

    家瑞無心作答。

    能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家瑞還是默不作聲。

    胖子敏銳地意識到家瑞態度不似剛才那麽咄咄逼人，遂迅速展開反擊，有些氣惱地問道：“那你總該解釋一下，為什麽找上門來，不明不白把人家揍一頓吧？”

    家瑞望著鼻青臉腫的胖子，滿懷歉意地站起身。

    胖子攔住他：“等等。你剛才說，跟你的一模一樣？……”

    家瑞掩飾道：“沒什麽？”

    胖子豁然開朗：“是不是你在抄我？”

    沒這回事。”家瑞意識到再不脫身就晚了，趕緊大步朝門外走去。

    胖子一把揪住他：“喂，你站住。你叫什麽名字？幹什麽的？”

    家瑞一甩手將胖子推開，飛快地衝出房門。

    胖子追出兩步，又心有餘悸地收住腳，聲嘶力竭地怒吼道：“我要報警的。這事沒完！”

    到底是家瑞抄胖子，還是胖子抄家瑞。後麵將給出完美的解答。

    各位稍安勿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