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山居別院(三)
字數:3906 加入書籤
林馥睜眼之時,見慶安王已經穿戴完畢,身著棕黃寬袖麻衣,頭上也未戴冠,而是以麻繩係於發髻。平素見慣了他嘻笑輕浮的模樣,深沉如今日還是頭一遭。
在北齊之境,世人皆言女子不潔,若是不回避祭祀,將會為全家帶來災禍。林馥起初還有些擔憂,待燕榕捉著她的手一同往元妃陵墓而去,她便也釋然,想必南楚沒有這等陋習。
燕榕一邊走一邊問,“你的閨名是什麽?”
林馥不解:“為何突然這樣問?”
“兒媳的名字自是要篆刻在石碑之上。”燕榕麵不改色道。
“我同你並不是……”夫妻二字還沒說出口,便見燕榕腳下一頓,忽然止步。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那墓碑之上雕刻著植物、山水,碑下擺著牛、羊、豬三牲,甚至還有一圈燃燒殆盡的漆黑紙屑。
燕榕尚未回過神來,便有數名黑衣侍者自竹林中飛奔而出,而後在他麵前跪地行禮,為首那人道:“殿下,大事不好!”
“何事這般冒失?”慶安王不悅。
林馥見為首之人飛快地瞟了她一眼,便知趣地鬆開他的手後退數步。
但見那人立即起身,湊在慶安王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
燕榕的麵色變了變,匆忙向她走來,“我有些急事出去一會,先教人送你回去。”
林馥見他神色匆匆,也不便多問,隻是點頭道:“好。”
林馥不知慶安王還有豢養死士的習慣,想來這些人也並不是他刻意安排的。她從昨日踏入山居別院開始,便覺察到至少幾十人隱匿於竹林之中的氣息。這些人白日裏蟄伏不出,入了夜才開始輪值守衛。雖然他們動作極輕,可她數年來東奔西走,對細微的聲響也極其敏感,便是連睡覺都噩夢連連。及至她與他同榻,守在暗處之人似乎躲遠了些,這才能睡個安穩覺。
林馥剛回到別院,便聽“箏”地一聲,若泠泠七弦自冰麵炸裂,那聲音恰好自琴室飄出……她心上一顫,昨日上山的不過她與燕榕兩人,守宅之人非傳喚必然隱匿在暗處,此時此刻宅子裏當隻有她一人才對。
林馥抬起頭來,但見清晨的陽光明亮卻不溫熱,將碧綠的竹林照映得一片青翠。林馥不由覺著好笑,她逃離北齊的那些日子,手上沾了多少血,當日之舉說是羅刹也不足為奇,此時怎麽反而膽小如鼠了,莫不是少了慶安王的庇佑?
林馥嗤笑一聲,推門而入,不知裏麵藏著何等凶神惡煞。她抬眼尋覓人影,卻見琴案前坐著一人,約莫是一男子,著了深色的衣裳,戴著風帽還遮著臉,除了冷颼颼一雙眸子,以及按在琴麵上的一雙手,渾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
那人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聲音渾厚有力,“你是何人?”
林馥道:“我是這宅子主人的朋友。”
那人瞅了她一眼,冷哼一聲,“隻是友人?”
他雖遮了臉難辨神情,可方才那句話隻說了一半,他眼神之中略帶鄙夷,分明想罵她姘頭!
待林馥走近了兩步,便嗅到了這人身上的酒氣。這是一個醉了酒、蒙了臉、趾高氣昂、見了她率先發難的男人。林馥思索片刻,躬身行禮道:“見過太上皇!”
那人怔忪半晌,倒是大大方方地取了風帽與麵巾,而後指著她道:“坐,你且說說,你是如何認得出我?”
敢在慶安王的宅邸呼來喝去,又豈能是普通人?聯想到方才元妃墓前有人祭掃過,不是太上皇還能是誰?
“你的名字。”太上皇問。
“臣名喚林馥,永興三年春進士及第,現任太傅兼戶部侍郎。”林馥恭恭敬敬道。
“原來是你。”太上皇饒有興致地問道:“慶安王已經成年,難道還需太傅教導?”
太上皇雖然居住虞城數年,朝中重大人事任免,天子依然會擬定名單交由太上皇過目,他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凰兒的太傅。此時這般問話,實在噎得她無法回答。
一時氣氛凝滯,太上皇卻是抬手撥弄著琴弦道:“可懂音律?”
林馥搖頭,“不通。”
太上皇不由側目,連彈琴都不會,這太傅是怎麽當的?
林馥聽聞太上皇最擅古琴,後來卻是再也不肯摸琴了,隻得硬著頭皮道:“臣雖不通音律,卻會下棋。”
太上皇“嗯”了一聲,所謂天圓地方,縱橫有術,若是連對弈都不懂,還做哪門子的太傅。
太上皇起身出了琴室,林馥也隻得跟著,在涼亭之中的石製棋盤前坐定。
太上皇道:“萬物負陰而抱陽,讓你先手。”
林馥連忙道:“多謝太上皇。”而後便執了黑子。
慶安王得了嶽太公的消息,說太上皇昨夜飲多了酒,今日一早不知所蹤。太上皇身份特殊,嶽太公又不敢聲張,隻是聽說慶安王昨夜也上了山,連忙派人通知了他。燕榕思前想後,索性將整座棲梧山翻了個底朝天,卻連太上皇的一根頭發也沒找到。他默默在日頭下呆立半晌,難不成要連夜將這消息報給皇兄?
自父皇去了虞城,便再未回過明城,平素由嶽子榮來回奔走、神行騎傳遞書信。兄妹幾人每年都會去虞城為父皇祝壽,可是眼看著老頭子的年齡一年比一年大,心性卻是越發難測了。此番入京也未曾通報給皇兄,當真是隨心所欲。
燕榕覺得豪無頭緒,甚至有幾分焦躁難耐,卻在這時接到了林馥的來信。
“令尊親至,速回。”
令尊……燕榕先是笑了一會,而後便沉下了一張臉,父皇素來喜愛美人,林馥隨他來此,又未曾扮作男子模樣……
糟糕!皇嫂便是前車之鑒!
燕榕回到宅邸之時,但見涼亭之中站著一人,恰是林馥。她有些焦急地張望,見到他來,卻是哭笑不得地歎息一聲。
燕榕連忙上前,便見老頭子趴在棋桌上睡了去,渾身上下酒氣熏人。這便罷了,他一手枕在身下,另一隻手卻捉著林馥的衣袖緊緊不放。
燕榕喚了一聲,“父皇。”
桌上之人應了一聲,卻是將林馥捉得更緊。林馥哪裏料到太上皇竟是這般不講理的,說是讓她先手,還命她使出全力與他對弈。
其間他也問過她一些話,從科考到女學,從寒族入仕到新科狀元。這一盤棋下了半個時辰,縱橫棋盤上初顯優劣,林馥不由擔憂,若是勝了太上皇,惹得他老人家龍顏大怒怎麽辦?
太上皇突然扯了她的衣袖,打亂了黑白子,而後問道:“你可曾婚配?”
林馥不知他此言何意,卻聽他又道:“若是我能年輕個二十歲,便是要追著你不放,引以為紅顏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