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摩訶缽特摩地獄

    冰精靈王和火精靈王的所在地相距並不遠，不出一個小時，日照就到了冰精靈王的領地。果然，和預想中的一樣，冰精靈王的領地和火精靈王的領地有著天壤之別。

    明明是相鄰的兩個轄地，一邊是彩色的烈火王國，另一邊竟是完全相反的冰雪殿堂。就像北方雪域一樣寒冷，這裏到處都是冰，沒有一點雪，全部都是，堅硬的冰在冰精靈王的操縱下呈現各種各樣的形狀，樹木枝幹上的皺紋、蝴蝶翅膀上的紋路、房屋門扉的花紋、精靈冰雕的發絲……全部被刻畫得神似，極其細致的冰元素充斥在這個空間裏，整片天空、整片大地、整個世界，都被他改造成冰涼而淒美的冰藍色；站在冰元素之中的冰精靈王捧著一個小巧的複古澆花水壺，安寧、從容，緩緩地，從噴壺裏流出的是密密麻麻閃著冰光的冰針，就像是真的水一樣，澆落在地上盛開的冰雪之花上，奇怪的是，那用冰做成的花兒竟然微微晃動著，似是在和自己的主人點頭微笑，享受著這甘甜刺骨的冰露。冰精靈王張開雙翅，閃著冷冷的藍光，冰藍色的長發柔軟地垂落下來，在月光的洗禮下沾染了皎潔的銀白色，長發一塵不染，像是潤潔的寶玉和無暇的象牙，親吻著他冰涼的鎖骨和肩胛。從他寵溺的眼神裏能夠看出他對冰的喜愛、對花兒的喜愛，還有一股不言而喻的刺骨寒冷。

    不知道為什麽，一襲洗得發白的長袍之下瘦骨嶙峋的身軀，宛如藍雪花一般冷淡而猶豫，在日照眼裏，卻成為了骨子裏的堅韌不拔和傲然獨立。兩雙剔透的冰藍色雙眸相對之時，四周說不出的靜謐，在這看穿一切的月光之下，任何的動作，甚至是呼吸，都好像會玷汙這冰寒的清冷世界。

    一種想法湧上心頭，不想殺他。日照悲傷地低下頭去，不想殺他。迄今為止，他見過的每一個精靈王都是那麽美麗，都帶著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光芒，代表色是如此得純淨，沒有一絲繁雜，尤其是冰精靈王，這種渾然天成的悲愴和孤獨，就像是陪伴了他十幾年的銀虎，就像是她，就像是他一樣……

    日照呆在原地，他不會感覺到寒冷，他隻感覺到無限失落和驚豔並存。這種淒寒幽冷的環境和麵前動作柔緩的冰精靈王與孤身一人的他，極為相像，他們都是，一直孤獨著；而他被發絲遮擋的深邃雙眼讓他驚豔，在他緘默的注視下，讓他的內心如水一般平靜。

    冰精靈王不冷不熱地凝視著發呆的少年，手中的噴壺卻一直在澆著花，冰冷夜空的浩瀚星辰伴隨著銀白的月盤，照耀著發完呆一步一步走近冰精靈王的少年，他的步伐很輕，略顯蹣跚，就好像是被無形的枷鎖捆綁著，卻不斷追尋著瞳中那抹寒冷的身影。

    突然出現的、不知來路的神秘少年就這樣闖了過來，像是忽然出現又會很快離去的不真實的夢。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懷念的氣味。冰精靈王等待著他走近。

    兩個宛如冰雪一般的少年此時相距不過一米。冰精靈王正要開口，卻被眼神渙散的銀發少年輕輕抱住。

    同樣的低溫，同樣的蒼白皮膚和冰藍色眼眸，同樣的孤單與冰冷。帶著血腥味的銀色碎發遮住了他目光空洞的雙眼，不知從何而起的漫天孤獨和悲傷吞噬了他整顆心髒，眸中的冰藍色更加憂鬱迷惘，仿佛還帶著無盡的思念。冰精靈王微微吃驚，但沒有反抗，一動不動，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對他而言，這樣的擁抱還是第一次，就像是鏡子中的自己在抱著自己一樣。

    日照把頭埋在冰精靈王纖細的肩膀上，蒼藍色的長發披著月光一瀉千裏，發絲在冰冷夜風的吹拂下輕柔地掃在少年蒼白的臉頰，牽動著他縹緲的視線。修長有力的手臂環繞在他厚重的泛著淡藍色的長袍上，無法掙脫。

    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冰精靈王側著頭，低聲問道，“為什麽，你的身上，會有水精靈王的味道？”冰冷無溫，甚至有些孤僻的聲音，在日照的耳裏卻無比動聽。

    日照沒有結束擁抱，單手掏出那顆剔透的水綠色寶石，舉到冰精靈王難以置信的美麗雙眼前，“因為我殺了她。”

    “為什麽要殺她？”冰精靈王的語調中沒有一絲顫抖和憤怒，就連問題，都沒有停頓，他看起來，就像根本不在意其他精靈王的事情一樣，隻是一輪孤獨的銀月，孤獨地懸掛在星河簇擁的夜空。

    “沒有為什麽，十四位精靈王，全部都得死。這是我接到的任務而已。”日照的瞳孔有些灰暗，但是對於眼前不食人間煙火不染一絲塵埃的冰精靈王，他不想說謊。

    “那麽，你也要殺死我嗎？”一雙纖細的雙手輕輕推開反常的日照，兩雙冰眸再次相對，一雙波瀾不驚仿佛什麽都不在意，一雙落寞無神，卻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我……”日照低下頭，不再說話。任務是必須完成的，所羅門的命令不容反抗，更何況，他想要早些回到貝斯身邊，但是，在殺戮了這些無辜的精靈王之後，嗜血的殺手竟然沒有感覺到殺人的快樂，相反地，卻是鋪天蓋地的迷茫和悲愴。他終於開始質疑，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自己的私欲？為了所羅門的任務？還是為了精靈大陸？日照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非要殺死他們不可，如果有什麽正當的理由比如精靈王們傷害了貝斯或者她的朋友的話，他絕對會殺了他們，但是現在，在“任務”這個名詞的束縛下，一切都被灌上了虛假的意義。

    冰精靈王輕輕撥開額前遮住眼睛的發絲，額頭中央月白色的細長冰棱形狀刻印露了出來，纖長濃密的睫毛沾染著冰屑，讓一切都顯得更加寒冷。

    “摩訶缽特摩地獄。”冰精靈王宛如一塊寒冰，發動了這冰凍時間的魔法。

    日照立即抬頭正對著他，動作卻被定格在了這個瞬間。星辰不再閃爍，月亮的白光停滯，黑色的風停止穿梭，冰花停止搖擺，冰精靈王放開手中的噴壺，噴壺和冰露停滯在半空中，沒有往下掉，他張開薄如蟬翼的藍白色雙翅，精靈羽翼在月光照耀下顯得輕盈透徹，就像是一層細膩的紗衣，蓋在瑩動的發絲上。

    “其他的精靈王我不管，水精靈王的死，我的確感覺到了一點難過，但那並不會對我造成影響，就算是精靈大陸被毀滅成奢華的廢墟，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因為我是冰精靈王，我的心髒是沒有溫度的寒冰。”冰精靈王安靜地注視著靜止的少年不容忽視的美麗眼睛。

    “難道你不怕冷麽？為什麽來到這裏？為什麽會毫無阻礙地擁抱我？為什麽會如此坦誠地說出你要殺死我？為什麽你眼中的光芒在變化……”機械地毫無起伏的語調，冰冷、低沉、清冽，宛如冷得透骨的雨水突然敲打在腦門的震顫，又像是死氣沉沉的頌文讓人心髒收緊。

    “我曾經請求火精靈王融化我的心髒，然而卻無濟於事，它依舊是堅硬的冰，我感受不到快樂，感受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感覺。宛如一個沒有感情的木頭，苟且地生存在這裏，冰封百裏，阻斷了前來拜訪的精靈的道路，幾乎與世隔絕，然後，真的沒有任何精靈來了。”

    “我一直覺得無所謂的，反正我也感受不到什麽欣喜的心情，一個人在這裏很好。但是你為什麽要闖進來呢？”

    “我就算不懂得感情，但至少我還知道，它們口中的感情，無非就是親情、友情、愛情，那麽，我們現在，產生的又是什麽？難道會是那些感情之一嗎？或者是憎恨？你不是要殺我嗎？那你為什麽要擁抱我？是我想不通了麽？”

    “空蕩蕩的世界裏突然就出現了你，盡管是來取我的寶石，卻帶給我冰涼的溫度，就像我一樣，你一定也在想，我們在某些方麵很像，但是，這樣的理由是不可以的，這樣的理由不能夠用來給予將殺之人擁抱。”

    “我應該是感覺不到任何感情的，因此應該是沒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從頭到尾我都隻是在做一些必須做的事情。而現在，在摩訶缽特摩地獄中，你靜止在我麵前，時間靜止在我手中，我擁有著一顆冰冷的心髒，此時卻隻想破天荒地做一件不讓自己後悔的事。”

    “也隻有現在，在你靜止的時候，在你無法反抗的時候，我才能夠背負著內心的冰冷和視線的模糊，在你殺死我之前……”冰冷的話語停止在驟然縮小的瞳孔，日照顫抖著覆著晶瑩冰屑的嘴唇，感受著唇邊傳來的低溫和飛蛾撲火的犧牲。柔軟冰涼的蒼白嘴唇覆蓋在因驚訝而顫動的嘴唇之上，撲麵而來的冰涼氣息絲毫沒有敵意，在停滯的星月光輝照耀下的冰色長發貼著日照的臉頰，一雙黑暗漸漸退散的雙眼怔怔地凝視著對麵充滿悲傷的睫毛，身處的世界仿佛是永恒地停止了轉動。

    其實日照很熟悉摩訶缽特摩地獄，和基爾相同的技能，他當然知道破解方法，並且基本不受影響，在冰精靈王施展魔法之後，他一直裝作被靜止的樣子，等待著殺死他的機會。然而，冰精靈王卻並沒有對他下殺手，而是宛如自言自語地囉嗦了半天之後，挑戰了這個世界的法則。

    被凍結的時間慢慢複蘇著，就像是青紫色的血管重新開始了血紅液體的輸送。

    貼在一起的冰涼嘴唇緩緩分開，冰精靈王和之前一樣，冰藍色的眼睛裏沒有起伏，看起來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而日照的心情卻久久難以平息。

    “你要殺了我嗎？”機械的話語打斷了心緒亂七八糟的日照。

    日照倉促地反應過來，想要回答，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冰精靈王注視著不知所措的少年，無奈地轉身，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宛如冰天雪地中，一片雪落的聲音。

    “想殺就殺吧，我很清楚，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實力被削弱之後，就連生死都無法自由掌握。不過，對於這位孤單的精靈王來說，生與死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突然降臨的命運。

    “不要。”幾乎是脫口而出，斬釘截鐵的回答，硬生生地否認了冰精靈王的妥協，就連日照自己都微微吃了一驚。

    果然，這樣的回答既是他害怕的，也是他所奢望的。冰精靈王疑惑地轉身，重新麵對著專程來取他性命的殺手，等待他的解釋。

    “我不會殺你，我會殺了其他精靈王。”漸漸恢複往常冷靜鎮定的少年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經過深思熟慮。所謂深思熟慮，也不過隻是那莫名的情愫作祟。

    “你要一直待在這裏嗎？”冰精靈王的反應依舊是意料之中的平淡，日照的心中已經有了一種對他以後無論是感情還是世界觀都會產生巨大影響的決定。

    冰精靈王點點頭，“我是守護這片領地的精靈王，除非有精靈王的命令，我不能離開這裏。”精靈大陸如此規定，但是大陸的守則並不代表所有精靈的內心都認同這樣的規定。

    “是嗎？”日照有些失望，“很高興認識你，但是，我得走了。”

    “去哪裏？”

    “殺死其他的精靈王。”

    “之後呢？”

    “之後就算是任務完成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寧願放棄使命嗎？”

    冰精靈王啞口無言，一直不知道該說什麽。

    明明沒有使用摩訶缽特摩地獄，空氣卻像是凍結了一般。日照吃驚地凝視著冰精靈王平靜的瞳孔，仿佛想要看穿他冰冷外表之下的內心。

    “你是認真的嗎？我殺的可是你的同伴。”日照一字一頓，努力使自己的意思更清楚。

    隻見冰精靈王輕輕地，鄭重地，點了點頭。

    “如果能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一些，哪怕我親自動手也無所謂，反正，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唯一重要的，就是在你身邊的這種奇怪的感覺。”

    一顆晶瑩的滾燙液體在溢出的瞬間被凍結成冰，就像是少年手心的溫度突然散盡一樣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