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荊江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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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藤舟在波濤中飄搖,在風雲變幻的天地間,微如一粒塵埃。
暴風把本就湍急的河水攪得如千萬條蛟龍鼎沸在江水裏,江麵上旋渦叢生,江底下暗流凶猛。
鹿三和夫人有些慌亂,年輕的玉娘主持著局麵。
她先是叮囑了夫人把行李物件捆綁一起,然後耐心的讓鹿三複習著行船口訣。
這是鹿三第一次獨自出船,本就是粗人一個,記些學問有如鈍刀子割肉,加上末世般的風雨雷電,之前學到的那點玩意全給還了回去。
玉娘一字字的提點著鹿三,百餘字的口訣羅列清晰,像是學問入了她的眼,便在腦中永久紮根了,什麽時候想用,取些便是。
“欲船北,則南向捩轉。欲船南,則北向捩轉……”
鹿三反複的念叨著,記憶曲線恢複了些。
鹿三嘟囔著來到尾艙舵樓,生怕一個驚雷打散了口訣,然後大義凜然的握著舵杆,全神貫注,連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死死的盯著前方。
“公子,你去把……”
玉娘習慣性的指揮著所有人,雙手用力的扶著門框,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身子不住的隨船搖晃,嬌喘微微,已有些花容失色了。
她剛要讓劉白熄滅前艙的爐火,後者已經提前完成了任務,不慌不忙的來到玉娘麵前。
“外麵風雨大,你先回吧。”
看著劉白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玉娘倒有些恍惚了,自己還從未見過如此天災麵前還淡定自若的人,該不會是沒經過世麵,完全不知道將要麵臨的險境?
劉白不等玉娘思索,直接扭著她的肩膀,把她推進艙內。
“公子你……”
玉娘還想著囑咐些什麽,剛轉過身,艙門已被劉白關上了,想要回頭和劉白說清楚,怎奈一個勁浪衝得船體搖曳,玉娘一個不穩坐倒下去,好在有夫人接應護著玉娘嬌弱的身子。
夫人感到了藤舟顛簸的異常,便問玉娘這江水怎麽不平常了。
自己的女兒聰慧異常,玉娘從五、六歲時便是夫人的主心骨,遇到事情都會問玉娘意見。雖一開始還不適應,到後來就成了習慣。
“風從兩崖下,江水急生波。我們該是行到了關鍵水段,母親,穩穩的坐吧,一切都會平安的。”
玉娘說完拿過桌上的香盒,輕輕撚了一根蟬蠶香出來,在燭火上點燃,隨後吹滅了燭火。
外麵的事情不必費心,既然做了該做的準備,剩下的交給老天。
至於那漫無所謂的公子……由他去吧。
這蟬蠶香是玉娘的喜愛,擁有安神清腦的功效,有時書讀的倦了,思路擁塞一處,玉娘便點了這香,在縷縷淡雅中回定著心神。
夫人攢起手裏的佛珠,聞著蟬蠶香,口念著《金剛經》,女兒的心思她了然,越是這樣的情景,越要守住自己的安穩。
隻是佛珠撚了不到半圈,異常的風雷和顛簸還是把夫人的心衝得稀巴爛。
夫人放下佛珠,身子真誠的傾向玉娘,一臉嚴肅的問道,“近來有沒有夢見今日的風雨?”
玉娘笑了笑,“近來無夢,想是這艱難不礙的。”
“呼!這樣最好。”
聽了女兒的回答,夫人鬆了口氣,接著拿了佛珠收回正襟,繼續剩下的圓周運動。
艙外已是漆黑一片,劉白緊緊的扶著船舷來到舵樓旁。
風雨聲很大,劉白努著脖筋,大喊著才讓鹿三聽見。
“我來幫你吧!”
船體搖晃的厲害,劉白把著舵樓的柱子,弓著身子紮著馬步,盡量保持穩定。
風雨打透了船上的一切,時而閃電雷鳴,映出鹿三慘白濕漉的麵孔,片刻間又回歸黑暗。
鹿三顧不上擦拭雨水,任憑濕亂的頭發抹在自己的臉上,看了一眼衣著華貴,一臉秀氣的劉白,不耐煩的說道。
“就你?這舵杆碗口粗細,吃力的很,你這文弱廝兒如何把持,快去找個安生地兒,別給我添亂就是幫我了!”
鹿三態度明了,劉白不再多話,扶著船舷來到桅杆處。
帆布被風雨衝得噗噗亂抖,現在是逆風,鹿三單是靠掌舵怎麽可能掌握方向?
倔強不要命,無知才要命!
在雷閃間,劉白看到數百米前崖石林立,水流奔騰擁擠處礁石叢生,時隱時現,被巨浪拍打著,發出瘮人的寒光。
劉白對水情有獨鍾,除了閑暇時玩玩帆板,就是遊曆四方的江河湖泊。
他還記得一次乘輪船遊覽長江時,導遊講過,古時候,在荊江凶險江段,礁石出沒,亂流肆虐,形成紊亂的泡漩,時常改變船隻航向,即使船頭不撞上山岩,桅杆和船尾也會被山岩折斷,船夫稱這裏為折尾子灘。如果船隻掌握不好方向,折桅翻船概率很大。
從古至今,不知多少無辜的性命被創造文明的長江,用最極端的方式收了回去。
長江發源著生命,同樣也製造著死亡。
一個急湧,加上狂風助陣,船體驟然變向,舵杆急速旋轉,把鹿三重重的甩到一邊。
鹿三顧不上身體的疼痛,趕緊抓回舵杆,可此時主宰船向的已不是舵杆,不管鹿三如何按照口訣行舵,這船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一頭紮進奔流的江河。
前方多是礁石岩壁,鹿三知道用不多久,隻是一次撞擊,船體就會崩裂,在這樣急速冰寒的江水中,生還是不可能的。
艙室內的夫人感受到了外麵的凶險,窗子嘩啦作響,不時有江水濺射進來。船體也晃動得劇烈,桌椅行禮四處亂移。
“鹿三,水勢如此惡劣,快快靠岸吧!”夫人按捺不住了,手撚著佛珠發抖。
聽到夫人喊話時,鹿三已經放下了手中的舵杆,他知道,藤舟失控了,以自己的能力,再做什麽也是徒勞。
鹿三貓著腰,頂著風雨來到近前,撩開簾幕,攥著門框,此時濕漉加頹氣已看不出個人形來。
平日裏底氣十足的鹿三,現在臊眉耷眼的,垂著頭,喪著氣,死不情願的用慚愧的語氣回道。
“夫人,暴風雨加上當頭風,恐怕……”
夫人驚慌失措的看著鹿三,對於鹿三,夫人既了解又信任,作為家裏十幾年的老仆,是忠貫日月值得信賴的。
鹿三是個厚誠的大男人,脾氣倔,性子強,夫人認識他這麽多年,從未從鹿三嘴裏聽到半句軟話,不管交代給他什麽任務,鹿三都會拚了老命,用賭上尊嚴的決心去完成。
可是現在,這個執拗男人的信心卻已墮落在無情的江水中了,鹿三的放棄意味著果真是沒的出路了,這在夫人心裏毫無疑問。
“哎,想不到窮極計劃,到了還是由不過命運使然,隻是可憐了玉娘,她才十四歲……嗚嗚”
夫人瞬時淚如雨下,一把抱住玉娘,悲傷蓋過了絕望。
“夫人,都是老奴沒用!老奴把持不住船向!我們隻得聽天由命了。”
鹿三噗通跪在船板上,抽泣著,雨淚混雜,頹廢的像隻落水狗。
“玉娘,不怕,不管發生什麽,你我母女同在。”
夫人抱緊玉娘,試圖安撫女兒,在最後的時間裏讓二人盡量從容體麵。
劉白看著夫人和鹿三把自己交付給命運的悲狀,有種看古裝片的既視感。
古人信命,信得厲害,像什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先盡人事,後聽天意”之類的灌輸,不知失去了多少創造奇跡的良機。
特別是遇了天災異象,本著千年來秉承的天人感應思想,便認定此乃上天注定,一切都歸於命裏的劫數而不去反抗了。
古代長江行船艱險,那年月缺乏科學的治理和技術,行一次船搏一回命,他們的絕望劉白表示理解。
特別是現在遇到了逆風,這在宋人眼裏是無解的。
我國船業曆史悠久,航行術也一直領先世界。
漢魏時期的樓船,已經是櫓、舵、帆相結合了,船工就經常把帆根據風向轉到一定的角度,加大船舶推進效率。
到了宋朝,船工已經可以熟練的利用風向行船了,除當頭逆風以外,其餘風向都可以行船。
這說明我國古代在使用風力方麵是領先的,要知道西方的帆船,三百年後才能做到這一點。
逆風行船到了四百年後的明朝,隨著加裝了披水板的沙船出現才得以解決。
現如今當然沒人會相信,船是可以迎著頭風前行的。
隻是劉白,一個愛好帆板的現代人,對於如何科學利用風向控製船體十分在行。
帆板和藤舟當然不一樣,但風和帆的作用原理相同,所以眼下雖險,卻談不上絕望,反而有點極限挑戰的小興奮。
“我說眾位,船和人不是都在呢……”
鹿三看都沒看劉白,口氣帶著埋怨,“這樣的風浪如何控製得了!”
“照你說的,風雨天出船必死?掌好帆舵就是了!”
鹿三懶得和劉白矯情,一心想著和主子一起上路,劉白的話以時速六十公裏的速度從耳邊呼嘯而過。
“《海中五星經雜事》中確有借風掌帆控製航向之說,可風有八麵,唯當頭不可行。現在我們正遇頭風,要知道逆風行船除非是車船或有纖夫,可我們……”
玉娘知道現身處絕境,卻也不想讓眾人泄氣,特別是劉白,冥冥中這公子或能做出不凡之舉的,所以沒把話說完。
玉娘讀書萬卷,這個時代的知識幾乎無一不通,可即使她是超群的天才,相比後世來的劉白,很多道理還是無法理解的。
“弱者用思想指導行動,強者用行動引領思想!鹿三!快去舵樓!船帆定要和船舵配合才行的!”
劉白語態強硬,隻是鹿三全當沒聽見一般,膝蓋釘在船板上。
“這公子一定是嚇得癲狂了……”
夫人完全聽不懂劉白在胡謅什麽,什麽指導、引領,一定是心智亂掉了。
夫人閉上眼睛,攥緊佛珠,不敢看眼前的凶險景象。
玉娘和夫人觀察的不同,初見時便隱約感知,這公子身上有不尋常之處,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見劉白這般堅定,或是有良策的。
隻是心中實在不解,這逆天之事,公子何來自信呢?
“公子,難道你心中已有對策了嗎?”
搖擺中玉娘起身,努力的保持平衡,晃晃跌跌來到艙門前,嬌弱的纖手死死把住門框,摘掉濕透的抹額,露出天然梅花印,在沾了寒冷的雨水後顯得格外剔透。
劉白的一席話調動了她的好奇心,比起攸關性命的危險,玉娘更想知道,公子要如何應對。
“當然。”
劉白的回答簡單明了,臉上顯露的一絲興奮讓玉娘更不理解了。
“既然公子這樣說了,鹿三,快去照做,時不我待!”
玉娘不顧風雨拍打,大喊著鹿三的名字,毫無一個柔弱女子在危難關頭該有的恐懼,擁有和年齡不相匹配的從容鎮定。
若不是鹿三心疼小姐的求生**,他早已放棄了,現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強弩著站了起來,身體卻如同灌了鉛水一般,邁不開腳步。
玉娘還想著看劉白如何力挽狂瀾,不料被後者輕輕推進艙內,按著坐下。
“姑娘,外麵事你就別好奇了,等風平浪靜後我會娓娓道來的。”
劉白說完拍了拍玉娘的肩膀,便笑著離開了。
玉娘看著劉白把艙門關緊,眉頭微微一蹙,“這公子到底要做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