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見幽人獨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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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玉壘跪在床邊哭,大哭,痛心地哭,無助地哭,到最後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

    旁邊兩個孩子哇哇哭。

    翠香、暗紅也嚶嚶地哭。

    金鶯邊哭邊指揮甜媽和其他仆人置辦棺槨。

    林玉衡來了,他一進院子就聽到哭聲,知道不好了。

    他一進屋,看到一床一地的血,嚇了一跳。妹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啊,我可憐的妹妹,你的幸福生活剛剛開始,就像鮮花一樣凋謝了。

    林玉衡長這麽大哪見過這樣的場麵,他的腿發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流淚,流淚。

    足足等了一刻鍾,他讓人請伯玉堂過來。

    秦金鶯帶著翠紅、暗香把兩個孩子抱到她家去,甜媽也跟過去。

    伯玉堂從腰裏掏出銀子給醫生,讓一個小廝駕車送醫生回家。

    伯玉壘站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咧著嘴哭。

    “回去告訴老爺,多多地安排人過來準備後事。瞞著老太太。”林玉衡鎮定下來,對貼身小廝說。

    “璿璣沒了!”伯玉壘放聲痛哭。

    “你還有兩個孩子!”林玉衡安慰道。

    “哦,孩子,我和璿璣的孩子!他們去哪了?”伯玉壘近乎瘋癲。

    “在我家,你姐姐好好看著呢,放心吧。”伯玉堂在客廳隔著門簾回應。

    璿璣的喪事有條不紊進行著,伯玉堂指揮東,指揮西,不斷忙碌著,這個不著調的哥哥終於著調了一回,他心疼弟弟。

    璿璣埋進伯家的墳地裏了,玉壘天天去墳頭哭,要麽就是在家裏抱著石磨盤哭,他再不吃豆腐腦了。

    李太太知道了女兒的死,到底沒有瞞住。

    老太太不分白天晚上地哭,她隻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啊,她要看孩子,她讓玉衡馬上把兩個小外甥帶過來,馬上找來兩個奶媽。

    兩個小外甥來了,他們粉嘟嘟的小臉,老大像玉壘,老二像璿璣。兩個小朋友,腳蹬手撓不住勁兒,活潑可愛,啊,她的女兒仿佛又活過來了,分明就是她女兒小時候的樣子!老太太要兩個孩子賠著她,不再離開。這時才發現,兩個孩子連名字都還沒有。

    老太太把玉衡喊過來,讓他給孩子起名字,而且一天之內就要。

    玉衡唯唯。

    下午,玉衡來找老太太,一張紙上寫了滿滿一頁,什麽伯道深,伯道遠;伯立身,伯立言;伯上善,伯體仁;伯述而,伯好古;伯淇水,伯鬆舟……

    老太太吩咐丫鬟快去請老爺來定奪。

    林明德來了,他拿著紙片朝著窗戶看了半天,說,伯立身,伯立言不錯,伯述而,伯好古也好

    思索再三,林明德說,老大叫立身,老二叫立言,不要像他父親一樣,沒個正形兒,喊人把伯玉壘請來,看他有無意見。

    老丈人選的名字,伯玉壘就算有意見也得爛在肚子裏,名字就這麽定了。

    名字有了,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立身、立言地叫著,那歡欣,就像新穿了一身喜歡已久的華服。

    林家把兩個小外甥接過去,就不送回來了,一個多月過去了,伯玉壘跑去老丈人家接,回複說再等等;兩個月過去了,又去接,說等過了六個月,好帶了,再送回來;六個多月過去了,伯玉壘又去接,這回,大門都不讓他進了。

    伯玉壘直接翻牆進去了。

    林明德大罵伯玉壘四六不懂,說,孩子跟著他,既享不了福,又學不了東西,現在,這倆孩子就跟著他們林家,長大成人再回伯家。

    伯玉壘想到璿璣的死,火氣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內院去找孩子。

    玉衡聽說妹夫跟爹爹吵起來,趕過來勸解。最後,雙方達成一致,立言由姥姥家撫養,孩子所需一應物品,吃喝穿戴,都不要伯玉壘管,立身由伯玉壘帶回去,還是由丫鬟暗紅跟過去照顧。

    秦金鶯也放心不下,覺得玉壘粗心,她把立身帶到自己身邊。她對玉壘說,自己雖說是伯母,其實按血緣關係,是姑媽,自己的一雙兒女都長大了,帶一個小娃娃,輕車熟路,盡管放心。

    伯玉壘把璿璣生產前親自做的小衣服,拿了一包袱遞給秦金鶯,他眼含熱淚,深情地喊了一聲:“姐姐!”再說不出話來。

    伯玉壘本想等兩個孩子生下來後,重開酒槽坊,給老丈人看看,自己並非不能創造財富。然而,孩子生下來了,璿璣卻與他陰陽相隔,他做什麽事都提不起神來,呆在家裏,就覺得特別安靜,非常安靜,異常安靜。他無法抑製地思念璿璣,看到床幔上的刺繡要想起璿璣,看到石磨盤要想起璿璣,走到院裏看到簇簇鮮花也要想起璿璣。思念,可怕的思念,如影隨形,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伯玉壘想找事情做來分散注意力,他取出釀酒秘方,一遍一遍地看,他釀了兩甕好酒,一甕桂花酒,一甕杏花酒,埋於外院南牆根底下。

    突然有一天,他想到了在秦嶺遇到的世外高人,掐指一算,兩年多了,老先生算的果然對,現在塵緣已了,是時候去拜師了。他把釀酒秘方鎖在一隻小巧木匣裏,藏於磨豆腐的磨盤眼裏,讓小廝、老媽子都到哥哥伯玉堂家幹活,告訴兩個小廝誰都不要動那個石磨盤。然後找了把鐵將軍鎖門,直奔秦嶺去了。

    一去五年,他跟著師傅學武功,學算卦、天文、地理、醫藥、算術,還有射箭,與世隔絕。

    五年後的一天,師傅把伯玉壘叫到身邊說:“徒兒該下山了。”

    “徒兒願意長伴師傅左右。”

    “你還有責任未盡,你已為人父,要回去養育兩個孩子。為師能教你的已全部告知,以後能達到什麽境界,全靠你自己領悟修行了。其他還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現在不能教你,否則不但無益反而於你有害。你走吧,沒有入世磨煉,永遠是小隱隱於山林。此次下山之後,當你不再迷戀武功,不再思念璿璣,自我反省,尋求改變後,再來找為師。好好教育立身、立言成才。你走吧。”師傅端坐石台,盤腿打坐,雙手結印。

    伯玉壘朝師傅噗通磕了仨響頭,眼含熱淚轉身下山。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伯玉壘回到家中,發現情況大變。

    伯玉堂跑到五台山當和尚去了。

    秦金鶯帶著金銀細軟,攜一雙兒女還有立身回到了娘家。

    當年的小廝們、老媽子也都曲終人散,不知所蹤。

    房子被翻新了,石磨盤墊了地基,釀酒秘方沒有了。

    他無能為力,欲哭無淚,幾欲發狂。

    他一直找到金鶯娘家,也就是姨媽家,想把立言接回來,無奈孩子跟伯母建立了深厚感情,立身哭著鬧著,不肯跟伯玉壘回去,秦金鶯也哭天抹淚舍不得。

    伯玉壘隻得時不時過去看看孩子,給點錢,買點東西。

    伯玉壘又去看立言,立言也不願意跟爹爹回家,非但如此,他還有點瞧不起父親。

    林明德吹胡子瞪眼,說立言以後在林家成家立業,不用伯玉壘費心,伯玉壘以後也不用再來了。

    伯玉壘說,立言姓伯家的姓,就該由伯家管。

    林明德說,跟著伯家有什麽好,隻靠那點田租度日,別無其他收入,沒錢哪來的眼界,哪有別人的尊重。

    伯玉壘氣得臉色發白,說:“品味和尊重不是錢可以買來的。”

    “沒錢還談什麽品味!”林明德氣得從椅子上站起來,“你等著瞧,二十年後,看是你養的立身有品味,還是我養的立言有品味。”

    “我是不忍心孩子被你毀了,鑽到錢眼兒裏!祖輩流傳下來的話、為人處世的原則、遇事思考方式、處理問題的方法,很多很多,隻有我陪著他,慢慢教他,他才能懂。”伯玉壘還想做最後的掙紮。

    “瞧瞧,瞧瞧。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傳承了你家什麽好兒?你爹娘釀酒,你釀了嗎?你個敗類,你走,以後再不許進林家的大門!”林明德手指玉壘,氣得發顫。

    林玉衡聽到後,又來勸解,他送伯玉壘走出大門。

    以後,伯玉壘常住姨媽家,將平生所學,全部教給立身。隔三差五,他又用易容術,半夜到林家,悄悄教立言武功,順便給他講祖宗流傳下來的金玉良言。

    期間,一個偶然機會,伯玉壘晾曬璿璣留下的遺物,從秦金鶯還給他的那個紅綢子包袱裏,發現了釀酒秘方副本。他頓時眼淚橫流,越發思念璿璣。

    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立身仍不肯回來,立言就更不必說了。兩個孩子分別在秦金鶯娘家和姥姥家結婚生子,立身家有一個男孩子叫伯雍,一女叫雪梅;立言家有一個男孩子叫伯弘,一女叫珠鳳。

    立身成婚,伯玉壘花光了所有積蓄。立言結婚,林家舉辦了盛大的結婚儀式,不收伯玉壘一文錢。伯玉壘心裏明白,按照林家的操辦規格,自己拿不出那麽多錢。他第一次在錢麵前,有了深深的挫敗感。看著兩個兒子誰都不肯回來,還不是因為這邊過得不如他們體麵!他越來越懷疑,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是錯的。

    伯玉壘有錢的時候,從沒在乎過錢,現在手裏錢少了,才意識到錢還是有用的。曾經心裏笑話老丈人拚命掙錢,現在卻羞於見到老丈人,沒錢沒底氣啊。

    他歲數越大,越喜歡回想往事,曾記得璿璣嘲笑他家裏不如娘家有錢,說哪個哪個好東西是從娘家帶來的,他還反唇相譏,說她變世俗了,可是,現在輪到自己變世俗了,想接兒孫回來,要修繕宅院,哪裏有錢哪!

    伯玉壘發愁。想起父親跟自己說過,老宅子裏,西牆根棗樹底下,埋有祖宗留下來的寶貝。伯玉壘晚上背著鋤頭過去,照父親所說方位,刨了半人深,足足挖出十罐金子,他取出一半,又埋上一半。

    伯玉壘受到深深震撼,祖輩創造財富,留給後代,讓子孫能有更多精力讀書、思考,更多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而自己,又留給了後代什麽?師傅讓自己回家,是因為自己身上擔著養育孩子的責任,而自己,又給了孩子們些什麽?很多時候,考慮的是自己的自由,太自私了!他想起祖訓“至真至善多讀書,取財有道變中來”,幡然悔悟。

    他找來工匠,把空閑的宅子拾掇好,準備把秦金鶯、侄子一家,立身一家都接回來。

    伯玉壘將事情的前前後後跟衣傳廣敘述一遍,當然,挖出金子的事情沒好意思提。衣傳廣嗟呀不已,如聽傳說。

    伯玉壘感歎道,事過境遷,他終於明白,父母對孩子的責任就像寶劍,有兩麵,一麵,要養,為孩子創造物質財富,足夠生存,最好還留有富餘;另一麵,就是育,將家族世代流傳的精神,取之精華去其糟粕,傳承給孩子。缺了哪一麵,這寶劍都快不了。若隻養不育,一旦發生變故,孩子缺乏造富能力,極易由富返貧;若隻育不養,孩子要浪費精力先自求生存。可是,自己年輕時卻隻顧個人喜好,追逐自由,沒有盡到養孩子的責任。這可能是一定程度上,責任與自由的矛盾。好在自己並未忘記家族精神,現在就要亡羊補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