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窮水盡下漢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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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問衣傳廣,你們做官人家,如果瞧得上,可以跟我一起到漢南縣,先投奔錢竹坡,學習釀酒手藝,時機成熟了,一起開酒槽坊。

    衣傳廣一臉欣喜,說現在衣家進項少,出項多,財力漸漸不濟,伯叔給我開源的機會,哪能嫌棄。待跟家人商量後,立馬回複。

    伯玉壘點點頭,回家去了。

    衣傳廣將準備下漢南的想法跟他的娘楊太夫人說過後,老太太堅決不同意,說家道再艱難,也少不了一口飯吃,她手裏還很有一些值錢的金銀細軟,孩子們斷不可做經紀,降低身價。等風聲過去,孩子們還是繼續去做官謀取出路。

    伯玉壘接回兒孫,就一起去了漢南。衣傳廣無奈,整日賦閑在家。沒有了老朋友的陪伴,倍感孤單。

    好在世琦的兒子聚仁已經五歲,世珍的兒子知仁兩歲,兩個小孩子經常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平添了幾分熱鬧。

    閑來無事,衣傳廣就在家裏種種花草,教教聚仁猜謎語,背唐詩。這天下午,紅日偏西,石榴樹上麻雀聲聲,抄手遊廊外鮮花簇簇,衣傳廣跟聚仁破謎語。

    衣傳廣坐在石凳上說“一點一橫長,言字頂著梁,兩邊亂絲攪,底下牛馬羊。心字底,月字旁,背著鋼叉趕太陽,一趕趕到山頂上,一邊是日頭,一邊是月亮。打一個字。”

    聚仁左搔頭,右抓腮,到廚房撿了根小木棍在地上寫寫劃劃,怎麽也猜不出來。

    衣傳廣喊青子拿了筆墨紙硯過來,擺在石桌上,飽蘸墨水,展開白紙,工工整整寫了一個“?”字,把孫子喊過來看,他頗有洋洋自得的神氣,笑著說:“這個字念pia,就是摔碗的聲音。”

    小聚仁蹦蹦跳跳,原來這就是摔碗的聲音呀。

    轉眼一晃,到了道光三年,衣家家道日益艱難,卻趕上直隸省連年水旱災情,民不聊生,租子能收上來都難,漸漸入不敷出。連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楊太夫人都看出些端倪,看到兒媳婦就問,家裏的錢是不是不湊手了,她這裏還有些金銀首飾。

    衣傳廣的太太劉氏總是笑著掩飾過去,再不濟我們也是幾代為官的大家庭,不差老太太您的錢。

    半年過去,再也掩飾不過去了,衣家辭退了些縫縫補補的老媽子、以及灌園的小廝,有幾個老仆年紀大幹不了什麽活,但跟了衣家幾十年,衣傳廣仍將他們留了下來。

    很多事情劉太太和兩個兒媳婦都親力親為,自己紡線、織布,做醬菜,醃鹹菜,雖然窮了,並未唉聲歎氣。劉太太說,凡事不可懶惰,隻要有一雙手,就餓不著人。她一邊做活一邊給孩子們講故事:“以前,人們心地善良又勤快,神仙給人們一麵鑼,每天走到地頭上,圍著自家地轉一圈敲一遍,喊著:‘草死苗活地發渲’,地裏的莊稼就長得好好的。漸漸地,人們越來越不知足,有了偷懶的心,發現在樹蔭底下敲,莊稼一樣長得好好的,後來發現,坐在家敲也一樣,再後來,發現躺在床上敲還是一樣,就都不去地裏敲鑼了。神仙看到人太懶了,就停止了敲鑼的法力,這時,人們才發現,躺床上敲鑼不頂用了,就到樹蔭去敲,還是不頂用,到地頭圍著敲也不行,怎麽都不行了。到最後,人們沮喪地發現,必須親自到地裏鋤草澆水鬆土,莊稼才可以長得好,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衣傳廣和四個兒子,有時要幫著長工做點粗重活,他最樂在其中的事情,就是等兩個孫子放學後,帶他們玩耍。教他們背歌謠“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點點豆豆,龍皇咳嗽,騎騎大馬,拿刀過坎……”“你哥哥,打陀螺,打了幾兒?打了仨,過來啃了我的臭腳丫。”“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要不就是破謎語:“屋裏有個起不早,院裏有個吃不飽。”“一條腿哩土裏生,兩條腿哩叫五更,三條腿哩佛前站,四條腿哩鑽窟窿。”“一個猴兒,滿屋裏磕頭”“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就扯破。”“兩隻小船沒有蓬,十個客人坐船中。白天來去急匆匆,晚上客去船也空。”

    這年冬天,世瑜滿二十一歲,要將遠房表妹娶過門。新少奶奶叫俏俏,俏俏的母親跟世瑜的母親是親表姐妹。

    俏俏有三個哥哥,父母別無一技之長,隻是普通種田為生的鄉下人,家裏日子勉強湊合,俏俏能嫁給世瑜,一家人都求之不得,喜上眉梢。

    衣傳廣跟世琦的娘商量著,對所有兒子一視同仁,要把婚禮辦得跟世琦、世珍的一樣熱鬧。

    世瑜的婚禮如期而至。

    臘月十六是正日子,臘月十五晚上就在家門口搭台唱戲了,得到消息的遠近村民潮水一樣湧來,擠在戲台下,戲棚裏都坐不下了,趕集一樣熱鬧。這些人有的是純粹看戲,還有的抱著另一重目的,那就是來看看衣家的排場,探探衣家的家底到底有多豐厚。

    衣傳廣還找了一班吹鼓手,銅鼓洋號,嗚哩哇嗚哩哇地吹著,四五個濃施粉黛穿紅掛綠的半老徐娘伴舞,惹得一幫大老爺們圍著看。

    世瑛到安祿縣城的轎鋪雇了一頂最好的喜轎。

    賢惠的劉太太已經有了兩次操持婚禮的經驗,這次準備起來更是得心應手,所需所用一切物品均已準備齊全,婚禮儀式上所有需要的角色也都到位待命。婚禮的大管家是村裏的大輩,一個六十多歲知曉婚禮各個環節禮儀的男子,他歲數不算大,但是輩份在村裏是最大的,很多同齡人都喊他大順叔。

    天剛蒙蒙亮,大順叔就到衣家了。

    世瑜在天地那裏磕了頭,又給父母行了禮,一個本家嬸子往喜轎裏裏外外都灑上紅麥麩,又拿笤帚象征性地繞著世珍的馬掃了掃,十來個吹鼓手在前麵開道,吹吹打打鑼鼓敲地震天價響,隨後是新郎官和接親的隊伍,穿綢裹緞喜氣洋洋,後頭跟著長長一隊人,抬著貼紅喜字的禮盒,食盒裏頭一層放一縷掛麵倆雞蛋,一層放鹽和糖,一層放蒜和薑。

    到得新娘家,仆人將男方帶來的掛麵下鍋煮好,打上倆雞蛋,放上鹽、糖、蒜、薑末,由新娘的母親龐太太拿筷子喂給新娘吃。

    之後龐太太給女兒俏俏腰裏纏上護心銅鏡,鞋裏放兩張紅紙剪的嘴銜荔枝的大公雞,取吉利的意思,兩隻手裏各捏兩枚銅錢。

    新娘到男方家下轎之後,進大門時,將手裏的四枚銅錢向身後拋下,男方的本家嬸子撿起來交給世珍的娘,壓到洞房床鋪四角。新娘進屋之後,稍作歇息,本家嬸子拿笤帚象征性在新娘身上掃一掃塵土,新娘將護心銅鏡解下來,置於床頭桌上。

    諸多繁瑣的禮儀之後,新郎新娘拜了天地,眾人喝了喜酒吃了喜宴,新少奶奶的娘家人下午又來了一波人看閨女,送走娘家人,晚上又有跟新郎官世瑜同輩的鄉親們來鬧洞房,直到半夜才走,總之熱熱鬧鬧一整天。

    世瑜結婚,太夫人楊氏看到娶了三個孫媳婦進家,高興地整天合不攏嘴。不斷催著媳婦劉太太,早點準備小孩子的新衣服,等著抱孫子。

    此時衣家已經有四個小輩了,世琦家的大兒子聚仁,二兒子繼仁;世珍家的兒子知仁、女兒梨花,梨花比知仁小兩歲。

    誰知世瑜婚後沒幾天,太夫人楊氏就病了,請醫延藥不見好轉,病況反而越發沉重,老太太自知不是好事,將身後事都囑咐了衣傳廣。

    衣傳廣心裏知道不好,還是安慰老太太說不要多想,保重身體要緊,等挨過了年,立了春,天氣一暖和就好了。

    眼看到年根底下了,老太太不見好轉反而粥米不進,衣傳廣一家人急的團團轉。到臘月二十八早上,老太太一下子咽了氣,嗚呼哀哉了。

    無論如何楊太夫人的屍首必須年前進墳地,“今年死了過年埋”這是罵人話,大忌諱。

    衣家人手忙腳亂,按照衣傳廣父親的生前官職給楊太夫人辦了隆重的喪事。

    喪禮過後,大年三十晚上,他們把門楣、門框、門扇上殘留的去年的對聯揭下來,又拿小刀刮幹淨,與往常不一樣的,沒有再貼上新對聯,門楣門框門扇就那麽空著,大家心裏也感覺空落落的。初一早上也不用起五更去拜年,沒有了往日新年的歡樂熱鬧,一家人悶悶不樂,相對無言。

    世瑜的隆重婚禮已讓衣家捉襟見肘,楊太夫人的喪事讓衣家更為雪上加霜。家裏能辭退的婆子老媽子統統辭退,一家人上至老爺太太,下至聚仁知仁,凡事都要自己動手。

    衣傳廣眼看衣家敗落,覺得這麽下去不是辦法,節流是對的,關鍵還要開源。他跟太太商量,想帶著世琦、世珍兩個兒子,到漢南去找伯玉壘,先到酒槽坊找個事情做,先求安身立命。

    事已至此,再講不得什麽麵子,劉太太和幾個兒子兒媳都同意。

    隻是苦於當初未跟伯玉壘問清地址,隻知漢南縣,隻記得一個掌櫃的名字,叫錢竹坡,其他一無所知。

    世琦說:“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我們鼻子下頭有嘴,到處去問就是了。”

    “對,多帶些盤纏,窮家富路。”劉太太答道。

    選定良辰吉日,父子三人坐著馬車上路,直奔漢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