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人間秋色

字數:6540   加入書籤

A+A-


    ()    湘君又何嚐不是呢?與其說,他是在求星望的原諒,不如說是在求得自己的原諒。

    他不原諒自己,因為這是如今,他與星望之間唯一的關聯。

    然而當盤古問他是否錯了,他仍是執拗。

    他忘不了,想不通,放不下,跳不出,所以將自己牢牢困住,脫不了身。

    這個湘君,真是自大又偏執,沒得救了。

    廣州看了看湘君,平心靜氣地說道:“凡人比於你們仙神,可能連螻蟻都不如。可是即便渺小如我們,也各自有各自的喜怒悲歡,各自有各自的愛恨離愁。這樣的百態,確實不應輕賤。”

    “你吃肉的時候,也是這麽告訴自己的?”湘君問道。

    安寧覺得,他這個人,確實應該深深悔過。

    他了如此嚴重的毒——他這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這種弱肉強食的價值觀,簡直深入骨髓,藥石罔顧。

    不過,廣州說得這般雲淡風輕,看來真的是去意己決。

    他這幾百年,費心想通了一件事,應該也不算白過了吧。

    廣州老邁,艱難走了幾步,行至安寧麵前,緩緩說道:“仇恨這東西,拾起來容易,放下去困難。安寧姑娘,放下才能放過。切莫學我,誤人誤己。”

    安寧聽著,不住點頭。

    她覺得,廣州說得,簡直太通透,太有道理了。她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所以,我隻恨知生老兒。”

    廣州這番話,算是白說了。

    鳳離終於聽不下去了,勸廣州道:“快別跟他倆說了,一個比一個拗。”

    廣州抱拳,單膝彎曲,欲向鳳離行大禮。

    因他老邁,動作遲緩,不等跪地,鳳離趕緊上前,險險將他扶住。

    “哎呦喂,快起來快起來,人家可不想折壽呢。”鳳離一邊扶著他往外走,一邊細聲說著,“老太婆那邊,我跟她說說,這回投了胎,你可要好好過。過得不好的話,就下來陪我打麻將吧……”

    “打你的麻將去吧。”安寧隨扔出一個小方塊,朝鳳離砸去。

    鳳離側身一躲,居然沒躲過,隻好尖聲尖氣地罵罵咧咧道:“別糟蹋我的寶貝!”

    鳳離一走,無間就真的沒有時間了。

    不知過了多久,鳳離回來了,又是另一番打扮,卻是毫無意外的,一身青年女子裝扮,妖嬈豔麗,風韻猶存。

    送走廣州後,他顯得有些落寞。

    他開始學著廣州的樣子,一塊塊將麻將整理好,又弄亂,再一塊塊整理好。

    他一邊玩著麻將,一邊念叨著:“奴家的牌搭子喲……”

    沒人理他。

    他轉向湘君,痛哭流涕道:“你快跟盤古上神認個錯,服個軟,就回去吧。這地方再呆下去,奴家真的要瘋了。”

    湘君兀自發呆,不理他。

    安寧心道,這湘君也太死腦筋了吧。

    若是換了玉采,他一定是態度誠懇,滿口認錯,等出了這鬼地方,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

    腦補著他那死性不改的樣子,安寧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鳳離聞聲,又轉向安寧,跟她說:“小安寧,你情郎長什麽樣子?”

    “我給你畫呀。”

    鳳離摸出平日畫皮的筆墨,又摸出一張皮,遞給安寧。

    她鋪開畫皮,一本正經,一筆一劃,無比專注地畫了起來。

    在她作畫期間,鳳離畫了兩張皮,湘君側目不下十次,打哈欠不下次。

    然後,當她將大作呈給鳳離時,他隻看了一眼,又哭得稀裏嘩啦。

    鳳離翹著蘭花指,邊哭邊說:“你這畫風,也太過太抽象了,奴家完全看不懂啊。”

    “有那麽誇張嗎?”安寧湊過去,仔細端詳,覺得自己畫得還挺不錯。

    湘君聞言,也不禁起身,走過來看了一眼。

    她望著湘君,滿懷期待。

    湘君搖了搖頭,又坐在一旁,徑自發呆去了。

    安寧搶過畫皮,不再與二人糾纏。

    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對,轉過身,握著畫筆,在鳳離臉上,寫了個大大的“醜”字,龍飛鳳舞,十分張狂。

    “精進神速。”這句話,是湘君說的。

    鳳離是鬼界的高。安寧這一招,雖說有些出人意料,但若非修為精進,他也不至於躲不過去,還任憑她寫完了一整個字。

    她前幾天拿麻將砸鳳離,他沒躲過去,她還以為是巧合。

    現在看來,其實並非巧合。

    安寧在無間,整整呆了一千零二十二天,為的正是這出其不意,一擊得。

    沒過多久,安寧也走了。

    空蕩蕩的無間,隻剩下湘君與鳳離,一神一鬼,一張方桌,一副麻將。

    方桌上,潦草地刻著二百一十個“正”字,龍飛鳳舞,字比人還張狂。

    湘君繼續著他的例行公事,兀自發呆。他仍是不認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鳳離也懶得搭理,因為他很忙,忙著數數。

    在此之前,他已經數了不下二十遍,桌子上的“正”字,一共二百一十個,不多也不少。

    湘君實在聽不下去,告訴他:“一共一千零六十五天,不要再數了。”

    鳳離看了看湘君,笑得燦爛。他翹著蘭花指,細聲細氣地問道:“是嗎,我來數數看。”

    話音剛落,他真的一筆一劃,認真地數起了來:“一、二、……一千零六十四、一千零……”

    他看了一眼湘君,捂著嘴笑道:“興許數錯了,再來一遍。”

    “……”

    於是,他又從頭到尾數了一遍,還是一千零六十五劃,不多也不少。

    “奇怪了,怎麽今天總是數錯呢?”鳳離皺著眉,不解道,“再數一遍吧。”

    如此往複,至少百餘次。

    在此期間,湘君起過那麽一絲絲念頭。他想說,我錯了,你快帶我出去吧。因為他,真的不想再聽這人妖數數了。

    但是最終,他也沒能說出口。

    他太高傲,太執拗,認錯對於他來說,簡直比在無間呆上個千八百年還難。

    他是神,生來不會有錯。

    所以,直到鳳離數累了,自己都覺得無趣了,湘君還是不為所動。

    鳳離見狀,幽幽歎了口氣,捂著嘴說道:“奴家道行不夠,度不了你。”

    “你一個畫皮鬼,談什麽悟道?”湘君的語氣,高傲輕慢,不屑一顧。

    鳳離白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說:“你可別小瞧了人家,六道輪回,眾生皆可修行,皆可悟道。”

    “地府鳳離,窮極一生,也不過是在鬼界惶惶不可終日,縱是悟了道,也還不是如我一般,身陷地府,不得抽身?”

    “既是得道,地府須彌,又有多大區別?”

    鳳離這一反問,倒是理所當然。

    他這畫皮鬼鬼,當真是天真又有趣——不以樂為樂,不以苦為苦。身在肮髒醜陋的地府,便看世間大奸大惡,卻一心向善,盼眾生超度。

    “愚蠢。”

    “哎呦喂,謝謝誇獎,美女都愚蠢。”鳳離喜笑顏開,滿不在乎。

    兩人話不投,又各做各的,互不搭理。

    安寧的確是走了,但是也留給鳳離一些樂子——從此往後,他除了畫皮,換皮,擺麻將,調戲湘君,還可以數“正”字。

    就因為這一千零六十五個“正”字,他打心眼裏感激安寧。於是,也打心眼裏,開始替安寧擔心。

    他還清楚地記得,幾天前,他將那張臉皮交在安寧裏的情景。

    那天,鳳離翹著蘭花指,輕輕摩挲著那張臉皮,眼巴巴地望著安寧,認真問道:“怎麽樣,藝還不錯吧?”

    安寧捧著臉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隻草草點了點頭,沒有作答。

    鳳離見自己辛辛苦苦完成的大作,竟未得到認可,滿臉委屈地轉了個身,哭哭啼啼說道:“小安寧,你走吧。”

    “還沒到年啊。”

    彼時,安寧正在發呆,想也沒想就接了一句。說完以後,她才悔得腸子都青了。

    本以為鳳離會趁反悔,沒想到,他竟打著哈哈道:“是嗎?興許是奴家算錯了。”

    他又想了想,若有所思地接著說道:“不過人家是個講信用的女鬼,說出的話,就不能反悔。”

    “說好的年呢?”

    “美女說話都不作數,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不可信。”

    安寧想著,這瘋瘋癲癲的鳳離,還真的是沒救了。

    不管怎麽說,結果是好的。

    在朝夕相伴了一千零六十五天之後,鳳離親自將安寧送走。

    走之前,他還尖聲尖氣地問:“小安寧,你就一定,非報仇不可嗎?”

    “對呀,我苦苦修行,就是為了報血海深仇呀。”

    “你陪了奴家這麽久,奴家也跟你說句實話吧,”鳳離捂著嘴,一本正經道,“你長得,其實還算不錯,但是你心懷仇恨的樣子,真的是太過醜陋了呢。”

    心有戾氣,一念成魔。

    所謂相由心生,境隨心轉,鳳離說的,其實一點錯也沒有。

    但是安寧不懂,至少彼時的安寧,並不能理解。即使報了仇,她心裏想著念著,也終究無法釋懷。

    人的擔子,多是自己給予自己的,挑起來簡單,放下去困難。

    鳳離親自送走安寧。

    他回來時,兀自哭得稀裏嘩啦,他一邊哭,一邊說:“奴家才不會想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