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麵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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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鳳離將安寧送至蒙汜,兩人便互相道別,各自珍重,好聚好散了。

    鳳離說,眼前這濃霧,既隔絕陰氣,也隔絕陽氣。前麵的路,他再不能過去,身後的路,希望安寧也不要回來。

    他勸安寧,回去以後,好好跟著自己的情郎過小日子,人一生這麽短,別被瑣事給糟踐了,到頭來追悔莫及。

    他還說,眾生相遇,都是輪回的緣分,愛恨情仇,各自有各自的因果,不必太過執著。

    安寧聽得認真,好像將他的話,統統記在了心裏。

    當霧氣已經稀薄得不能再稀薄,當鳳離終於可能絮叨完了,嬌嬌弱弱地喘了口氣時,她終於,若有所思地問道:“你為什麽要偷看閻羅洗澡?”

    鳳離一邊泣不成聲,一邊恨鐵不成鋼地擺著蘭花指,尖聲尖氣地說道:“我就知道,這些話對那個拗脾氣沒用,對你也沒用。”

    多說無益,他隻好轉身,回去陪著他的拗脾氣。

    說來也奇怪,在無間呆了近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她竟也不餓不渴不困不累,隻想搶上快馬一匹,再回周饒看看。

    走出濃霧,隻見草木搖落,青山消瘦,煌煌九州,已然換了秋色。

    安寧戴上那張人皮,風一樣地,飄入了人間。

    她的腳印清淺,步履被山風與落葉聲遮掩,聽不真切。

    在這靈力不被壓抑的九州之上,她忽而發現,自己的修為,已精進至此。

    腳下的土地踏實,懷人的心,卻慌亂。

    安寧本可以直接去牛賀,但她為自己回司幽門,找了一個極好的理由——總要先找人幫忙看看,這人皮麵具是否靠譜。

    也許這一套說辭,的的確確隻是用來,自欺欺人。

    年的時間,夜以繼日的修行,無休無止的苦練,本不足以成就一個靈法高,卻足以成就一個絕頂刺客,成就一個,自以為為複仇而活的安寧。

    瞻部,周饒,司幽門。

    秋風萬裏,紅雲盡染,木葉黃落,孤雁南歸,

    一場暮雨初歇,一番清秋如洗。

    她悄然而至,戴一副人皮麵具,著一身婢女衣衫,本是滿懷的思念,走近走近,卻又有些膽怯。

    秋意,總會讓人莫名的,蕭索淒然,無病*。

    滿眼都是回憶,滿眼都是離情。

    早知道終將遠行,這一趟還不如不回來。

    這裏的一草一木,她都熟識,那年初雪的湖心小亭,與青鳥鬥毆的門後院,主座立著排位的古怪正廳,還有她每每路過,都不禁停駐的,他的門前。

    這一次,安寧毫無例外的,再一次停下。

    她本想去敲玉采的房門,卻又覺得這樣過於做作,過於生分。於是,她幹脆直接將門推開,一如既往。

    房無人。

    她長舒一口氣。

    剛才還沒有主意,左右思索,見了麵該說些什麽。這下正好,省去許多麻煩。

    轉而,又長歎一口氣。

    果然還是不在呢,她習以為常,卻又有些失落,隻得在園,漫無目的地散步。

    安寧突然覺得自己特別滑稽,此次來司幽門,原本就是為了見玉采,還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他人不在,自己頂著張假臉到處轉悠,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是去是留,須得從長計議。

    不如去將軍府旁邊跑一趟,問問長略,他家宗主什麽時候回來,順便看看長老二近況如何。

    可是,萬一玉采一時半會兒不回來,或是回不了呢。

    她低頭思索著,也未注意腳下的路,麵前的人。

    直到聽到耳旁有人喚了聲“宗主”,接著又有人接二連的喊“宗主”,她才反應過來,也跟著欠身行禮,喚了聲,“宗主”。

    玉采點頭,眾人起身,又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安寧也起身,繼續向前溜達。

    她頂著有莘氏的臉,穿著司幽門婢女的衣服,儀態舉止,都自然得體。

    她低著頭,看到麵前那人,一身華服,雲淡風輕。

    她沒有抬頭,隻與他錯身。

    兩人擦肩而過。

    他腳步輕淺,未有絲毫停留。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想著,鳳離的麵具,看來還真的是做工不錯,足以瞞天過海。

    轉念一想,隔著副皮囊,他卻未將自己認出來,看來還需得感謝自己那張臉,成功吸引了他的主意。

    男人嘛,在美色麵前折腰,才算得是男人。

    這樣想著,她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隨那秋風,落葉,一並飄飄蕩蕩,紛紛搖落。

    如此也好——既然沒認出,自己的目的也便達到了;既然要分離,那便不要相認,省去諸多煩惱。

    想通以後,安寧隻覺腳步輕快,西風爽朗,自己需要找個地方,準備些細軟馬匹,收拾上路了。

    然而,身後的腳步,突然頓住。

    她隻覺得,心也突然頓住,隻得站定,深吸一口氣,險險穩住呼吸。

    兩個人,背對背站立。

    頭頂有紅雲,周遭有人群。

    玉采緩緩轉身,緩緩前行,緩緩繞至她麵前,緩緩伸出雙,緩緩,將她攬入懷。

    他的眼神深邃,看不清神色。

    他的胸膛炙熱,呼吸急促。

    他的懷抱滾燙,灼人心肺。

    他的動作輕柔,卻將她抱得很緊,令人無法逃脫。

    周遭,人聲細碎,議論嘈雜,內容無外乎是——另結新歡,舊人失寵,這人誰呀……

    安寧心歡喜,嘴上卻嗔怪道:“已經隨便到,在路上撿個人,就能摟摟抱抱了呢。”

    他聞言,緩緩與她拉開些距離,仔細凝望著她。

    她的眼,紅葉暮雲,秋色落暉,明豔,而又帶上幾分蕭索。

    在這屬於秋日的獨特景致裏,在這周遭的眾目睽睽下,他一語不發,隻垂頭,輕吻她的雙唇。

    她忽地睜大眼睛,發現他雙眸輕合,於是,也學著他的樣子,閉了眸子,眼不見為淨。

    她的腦子裏,頓時閃過許多詞匯,比如民風彪悍,比如恬不知恥,比如,饑不擇食。

    想到這些詞,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玉采這個人,做事陰險,偏偏有些事,非要搬到台麵上來,引得眾所周知。

    他見她笑了,也停頓下來,隻靜靜地、靜靜地望著她。

    若非相思入骨,他斷然不會,不知如何措辭,如何啟齒。

    良久,他才湊近她的耳旁,輕聲說道:“既然你當詆毀我,說我用情不專,那我不妨,也當著眾人的麵,揭下你的麵具,力證清白。”

    隔著人皮,她都覺得雙頰滾燙。

    雖說是為了試探,這麵具是否逼真,但是他將她認出來,直比將她認不出來,要讓她開心百倍,千倍,萬倍。

    她問:“有那麽明顯嗎?”

    他抬,輕輕撫摸她胸前的桃木小雕,慢慢說道:“除了你腰間的萬仞,和這定情信物以外,再無破綻。”

    說這話時,他將“定情”二字咬得極重,不知是故意,還是有心。

    安寧心道,那分明是自己當初不好意思去買,順帶著戲弄他,才逼他送的。她想問一句,要點臉好不,卻是無論如何,也沒問得出口。

    她隻說:“你這臉皮,也過於厚了吧。”

    “這叫先見之明。”那人答得,理所當然,淡定從容。

    沒想到,自己當初挖的坑,如今到時將自己陷進去了。

    安寧無奈,不無失落地說道:“所以我還得感謝它們,若是沒有這兩樣東西,你也認不出我來。”

    “你我之間,豈是一張麵具能隔開的。”他歎了口氣,說得很慢,很仔細,一字一句,都想印入她的心裏,讓她不再猶疑。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

    安寧欣喜,告訴玉采,自己很餓,想吃飯。

    於是,他們終於換了個正常點的地方,邊吃邊聊,不再殃及無辜。

    後來,玉采還是幫安寧將麵具揭下,動作輕緩,熟稔。

    安寧問他:“你怎會知道,這人皮麵具如何揭下?”

    他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他說:“與嶽母大人同桌,本座惶恐。”

    然而,說話時,卻看不出他有絲毫惶恐。

    她又問道:“師父啊,這幾年裏,你可找過我?”

    他深深看著她,複又緩緩搖了搖頭。

    她不無失落,卻繼續追問:“為什麽呢?”

    他答道:“你若想告訴我,自會有千百種方法。你若成心想躲著我,我去尋你,又有多大意義?”

    她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心下感動,又有些感慨道:“你就不怕我死了?”

    “知生氏還活著,你又怎會輕易地死?”

    他說的,鞭辟入裏,她在他的邏輯裏打著轉轉,險些信以為真。仔細想想,又覺得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

    於是,她喃喃細語,自問自答:“這淳風,什麽時候這麽出息了?它竟然沒告訴你,我去了哪裏。”

    彼時,玉采正在吃飯,一邊夾肉,一邊附和道:“是與我說了。”

    他說話的語氣,理所當然;他說話的樣子,一本正經。

    “……!”

    安寧想問,所以前麵那些言之鑿鑿的大道理,到底算什麽。

    她絞盡腦汁,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坐在她身側的這人,怎麽總能這般,理所當然地,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