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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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站在原地,不哭也不鬧,當然,也拒不行禮。

    女人伸要打她,抬到一半,卻被人生生攔住。

    那個遠道而來的人,是她的外祖父。

    有莘無惑是個爽朗的軍人,他抱起她,就往母後寢宮走。

    他用胡渣蹭她的臉,對著她母後教訓道:“不好好過日子,孩子我就帶走了。”

    他說到做到,真將她帶到軍營,半月未歸。

    後來,宮裏再沒有女人敢為難她,聽說那個女人,也被知生老兒打入了冷宮。她從此,再不需要對人行禮,更不需要繞道走,而且,她還有了新的去處——有莘無惑的軍營。

    她不願意回宮,更不願意去母後的寢宮,因為她在門口,總能聽到各種各樣的爭吵。

    她聽到知生老兒的聲音,他拔高著聲調,憤怒至極,哪有一絲一毫,平日裏那雍容優雅的樣子。

    他憤然喊道:“你明知道,那些女人,孤根本看不上。”

    得來的,隻是一句冷冷的嘲諷:“這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她沒有聽牆根的習慣,所以她又轉身出了宮,找外祖父去了。外祖父營的酒,不僅好喝,而且解千愁。

    她酩酊大醉,卻又怕被外祖父發現,隻好回宮。

    她走到母後的寢宮,聽到裏麵乒乒乓乓,不知什麽碎了一地。她怕母後被人欺負,雖說是極其不願,但還是停下了腳步。

    其實,她當時一點靈力都沒有,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麽忙,這一點,她自己心知肚明。

    她聽到母後哭著喊道:“你給我滾出去!”

    她聽著這話,嚇了一跳,母後這個“滾”,當真用的霸氣。

    緊接著,是知生老兒的聲音,他問道:“孩子到底是誰的?”他的聲音,充斥著極度的憤怒,憤怒,又透著一絲絲悲涼。

    “孩子是誰的,你不是一清二楚嗎?”

    “我們還會再有,對吧?”說這句話時,他的語氣明顯弱了下來。那聲音,聽上去有些哽咽。

    “找你的宮六院,嬪妃姬妾去。”

    ……

    聽著他們的爭吵,安寧似乎悟出了一個道理——氣勢這東西,從來都是此消彼長。

    她覺得越來越困,再也聽不下去,幹脆醉倒在門口,不管不顧。

    醉夢,她隱約看到有人步履匆匆,拂袖而出,到了門口,卻生生頓住。

    她被知生老兒抱在懷裏,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起伏的心跳,突然覺得,頭頂有雨滴,打濕了她的臉。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因為她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想象不到,知生老兒也會哭。

    他是那麽驕傲,那麽造作的一個人,他的一舉一動,都非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溫優雅。

    他心口的位置,她絕不會量錯。

    她大仇得報,此刻卻氣悶得,一絲一毫也開心不起來。

    安寧突然發現,她這一生,或許轉瞬就要過去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睡不著便睡不著吧,正好可以借著這偷來的空閑,想一些事,一些人。

    這樣想通了,她覺得身上也不那麽痛了。

    她想著那人的眼神,永遠深邃,那人的神情,永遠看不透徹。

    她想著他說話的樣子,緩慢,淡然,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她想著他的胸膛,他的掌心,炙熱,灼燙。

    她幻想著,如果他看到自己現在這般模樣,他的神情,會不會有些許變化,比如憤怒,比如悲傷。

    不,他一定不會憤怒,他對她,從來不會惡語相加。

    他也一定不會悲傷,他的悲喜,全部深埋心底,早已忘記如何表達。

    他也不會像知生老兒一般,對她冷淡,疏離。

    在她的記憶裏,玉采唯一一次對她沒耐心,最後還是以陪上一對青鳥而告終。

    盡管事後,他悠悠反駁:“那完全是你自己憑空臆斷,我對你,從來都是十二分的耐心。”

    想著想著,她突然笑了。

    幸好還有周身的苦痛,在叫囂著,別做夢了,要不然,她還真以為自己置身美夢。

    她知道,自己剛才那一下慘兮兮的笑,肯定比哭還難看。因為下一轉瞬,她就痛得連哭都沒有力氣。

    她感到喉嚨幹澀,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幸而四下無人,能說話也不是什麽優勢。

    她覺得,知生老兒如果能做到玉采的一絲半毫,母後或許,早就回心轉意了。

    玉采說,這種事,沒有對錯。

    他還說,聽她的,錯的就變成對的了。

    她曾多次問他,主見呢,臉皮呢,他都笑而不答。

    他笑起來,才真的是比哭還難看。

    他的相貌平平,他的表情僵硬。

    她問他:“你說,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怎麽能一點感情也沒有呢?”

    他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是啊,怎麽能一點感情都沒有呢。”

    她當時以為,他是反問,是感慨。

    現在,她突然想通了,他是在回答,肯定的回答,淡定,從容。

    母後與知生老兒,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雖然他們爭吵,動粗,但是他們之間,一定有感情。

    無論是知生老兒對母後,還是母後對知生老兒。

    因為,等到她再大些的時候,目睹二人爭吵,她在母後身上看到的,已不僅僅是淡漠。

    她的母後,分明在知生老兒離開後,也悲傷,也失落。

    如果她真的無動於衷,又怎會一改往日的作風?她應該繼續承受他的謾罵,而不給予他一絲一毫的回應。

    原來母後在園看花落,數星辰,她等的那個人,不是安寧的父親,而是知生老兒。

    她終於還是,心無防備,潰不成軍。

    然而,知生老兒那個大混蛋,等到母後回心轉意,他卻開始真正的疏離。

    或許他就是個普通人,普通的男人,鬧騰了那麽多年,討好了那麽多年,他終於累了,疲了,心灰意冷了。

    他開始真正地,親近女色,從後宮添丁的速度,安寧就能夠看得出來。

    在一年兩年之內,她突然有了一大堆弟弟。

    他母後的寢殿,成了九州最最奢華的冷宮。

    她又開始繞著道走,因為她沒有靈力,無法自保,所以她從來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她遠遠地望著,就能看出誰又得寵,誰又失意,誰心無旁騖,誰勢在必得。

    知生老兒偶爾會去找母後,起先是一個半個月,後來是兩個月,再後來是大半年……

    她不是時時守在母後身邊,她之所以知道知生老兒來過,因為他來過之後,後宮發生的事,總是莫名的有規律——隻要知生老兒去過母後那裏,無論當下誰在得寵,如何盛寵,在那之後,都會失寵。

    她每次都會以為,兩人終於和好。

    然而,每次當她興高采烈地回去時,看到的,不是母後一個人發呆,就是知生老兒拂袖離開,嘴角抽搐。

    她很好奇,這兩個人,究竟哪來的這麽多架可以吵?

    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

    她混跡外祖父的軍營,跟那些將領們,熟得很。

    有一次,不知誰見了她,順口問了一句:“小安寧,你怎麽不回宮?”

    她聞言,眉一皺,嘴一撅,挺胸抬頭,桃花眼半睜著說道:“我究竟,哪裏小?”

    那模樣,妖妖道道,當真敗類。

    從此以後,再沒人問她,為何不回宮。

    她不回宮,純粹是因為,不想繞著道走。

    可是宮裏的女人太多,她避無可避。

    又有一次,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攔住她,請她給長輩行個禮。

    安寧抬,猝不及防地捶了兩下她的肚子,說道:“容我先問候問候,我的小輩。”

    說罷,她就飄去了軍營。

    沒多久,她就被宮裏的人從軍營請了回去,輾轉到了母後的寢宮。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來了許多人,特別熱鬧,母後在場,知生老兒在場,還有那個大肚子的女人,趾高氣昂,也在場。

    她一進門,就看到知生老兒負而立,陰陽怪氣地罵道:“有莘昭柔,你還有沒有點德行,連個小丫頭都管束不周?”

    他是貴族的貴族,美男子的美男子。

    他雍容華貴,從容優雅,他的舉投足,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沒有一分一毫的慌亂。

    母後低頭,正要開口,那樣子,卑微,又失落。

    她心刺痛,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學著他的樣子,負而立。

    她端腔作勢道:“知生老兒,你還有沒有其他事做了?每天混在女人堆裏,是是非非的,有完沒完?”

    此言一出,左右聞著,無不啞然。

    知生老兒氣急,一個巴掌,卻不是扇在她的臉上。

    她看著那個大肚子女人捂著臉,滿眼的不可置信。

    知生老兒說:“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

    那女人正想開口,知生老兒又補了一句:“孤這輩子,最恨恃寵而驕。”

    說罷,拂袖離去。

    後來,冷宮裏又多了個瘋女人。

    想到這些,安寧覺得,自己確實是離死不遠了。因為這些陳年舊事,是是非非,她以為自己,早已忘卻。

    或許人之將死,才能記起,曾經深埋在心裏的大快與不快吧。

    她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知生老兒雖性格暴虐,但也給了母後無數次台階,母後為何還要與他,冷眼相對,視若仇敵?

    他萬般高貴,卻總有一種,被母後踩在腳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