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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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寧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舒適鬆軟的大床上,周遭的景致,似曾相識。
這是她母後的寢殿,是九州最最奢侈的冷宮,她絕對不會認錯——因為房的布置、擺設,都絲毫未變,案幾與窗台,也是一塵不染。
原先她隻在看到,癡情的男人直到妻子過世後多年,都不舍更換她的舊物。
那時,她時常覺得,這種睹物思人的方式,確實也算感人。
所以她也私下裏搞些小動作,比如偷走他的綢帶,比如留存他的發絲。
但是眼下,她突然發現,這樣的懷念,真是愚蠢至極——人都死了,做戲給誰看?
母後活著的時候,知生老兒沒事就找她吵架,當然,也可能是打架。因為她從門外,總能聽到乒乒乓乓的碎裂聲。
他有事沒事,就知道給母後添堵。不是娶一大堆亂八糟的女人,回家添枝散葉,就是千方百計想著,怎麽扳倒外祖父,以便樹立自己的威信。
最後,他兒子也生了一串串,把外祖父一家也滅族了,母後就跟著外祖父走了,再不留戀。
她此刻很想下床,去問問知生老兒,母後是怎麽死的,他又為什麽,要救自己。
她挪動了兩下,發現身子已經沒那麽疼了,傷好了大半,衣衫也嶄新,光潔,分外奢華。
她端詳著那張人皮麵具,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看來這張臉,還真的保了我一命呢。”
她暗自思忖,兀自笑著,看來那個人,還真的是將法陣破壞了呢。她的師父,從來都有通天徹地之能。
想到這些,她又皺了皺眉頭。她記得,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傷,他是怎麽在護衛重重的牛賀皇宮,全身而退的呢?
她想問問,他如今,傷都好了嗎?
他現在,人在哪裏?
她剛準備下床,幾個宮女迅速而輕盈地圍過來,恭恭敬敬地站定在側。
在這種濃重的貴族化的熏陶下,牛賀宮裏隨便拉出一個普通宮女,也勝過別國許多大家閨秀。
她們低著頭,躬著身,安寧不說話,她們絕對不開口,她們甚至連喘氣,都輕緩而勻稱。
她沒有搭理這些人,徑自走出房門。
深秋是一個適合哀思的時節,牛賀的秋天,更是婉轉而惆悵。
她站在園,望著眼前的景致,秋聲共寒色,還有瓦屋尖尖上的雨滴,一粒一粒,碎在地上。那微弱的聲響,仿如生命的消逝,淡淡,漠漠,歸於無聲。
這人間,到了秋來,黃葉搖落,心事搖落,萬物都搖落。
她抬畫了個靈符,招來兩隻青黑色大鳥。
許是重傷初愈,這靈符畫得,難免有些偏差——一同被召喚來的,除了天罡與淳風,還有個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挑,瘦長的骨架裹在寬大的輕裘裏,顯得極為風雅。
他的眼神憂鬱,他的嘴角輕揚,他看上去,似笑非笑。
他站立如輕柳,喘息如長歎。
他的一舉一動,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安寧雖不認識這個男人,但她知道,她一定是牛賀的大權貴。
因為,隻有牛賀的權貴,才有這般風雅。隻有權貴的大權貴,才能走在她母後的寢宮,如入無人之境。
他那光潔的長發,慘白的麵龐,周身的熏香,無不昭示著他的風雅。雖然安寧將這一套牛賀貴族的調調,統稱為陰陽怪氣,矯揉造作。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安寧麵前,穩穩站定,過了一會兒,直到調整好呼吸,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公主的大鳥,著實漂亮。”
“別動。”
安寧好心提醒,卻還是慢了一步。他輕輕抬,想要撫摸天罡那一身漂亮的青黑色羽毛。
天罡見狀,兩隻紅眼圓瞪,雙翅一扇,將一道光束,直直劈向那人麵門。
他略略向後退了兩步,舉止得體。然而正是因為他的舉止得體,他後退的,還不夠多。
他的衣物上,因此留下了一道醜陋的焦黑。
“說了讓你別動。”
“我以為,你是在與鳥說話。”他的模樣惆悵,配上那說話的腔調,看上去竟有些委屈。
安寧學著他的樣子,潦草地行了個禮,不緊不慢地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在下長生。”
“噗,那不是長略大哥嘛。”安寧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
她想到長略那油腔滑調、吊兒郎當的樣子,實在看不出,他與眼前這人,到底有哪幾分相像,可以稱之為兄弟。
長生見她一笑,隻當她是嘲諷。
他是賤民之子,學了一套言語舉止的調調,倒是混跡在牛賀貴族圈子裏,毫無違和。
但也正因為他的老底,他須得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觸碰到,那些所謂的權貴們,輕而易舉便能得到的東西。
其實,無論他再如何努力,如何偽裝,總有人在關鍵時候,拿著他賤民之子的身份說事,給他難堪。
他微微皺著眉頭,幽幽歎道:“有公主這般與救命恩人說話的嗎?”
安寧聞言一愣,旋即了然。
她問道:“不知是怎麽個救命法?”
“六年前,公主突染惡疾,宮無人可以醫治。無奈之下,知生皇隻得對外宣稱,公主病逝。”
安寧聽著,點了點頭——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這與傳聞,簡直一模一樣。
“然而,我於行軍途,帶著公主便訪世間名醫。”他說得有模有樣,“終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公主此刻,可不就健健康康地,站在我的麵前?”
“這樣說來,咱倆的關係,應該極為親近啊。”
她總結了一下,覺得理當如此。眼前這人,可是將她這個活死人帶在身邊,風裏來雨裏去的,走了六年呢。
他略微頷首,算是點頭。他點頭的模樣,可比安寧要雅得多。
他說:“可不嘛,隻要公主應一句,我立馬就去跟知生皇提親。”
“這倒不必。”她想了想,又問道,“知生老兒呢,他現在……人在何處?”
她想問“死了沒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好歹知生老兒也救過她一命,做人不能太過忘恩負義。
“他被刺客重傷,正在宮調養。”說這話時,他那憂鬱的眼神,已掩飾不住極度的哀傷。
君王危難,他隻恨不能以身犯險。
“那麽刺客呢?”
“被關進途法陣,灰飛煙滅了。”
安寧又忍不住點了點頭,她覺得,長生說得極有道理,弑君犯上,確實該處以極刑。
她接著問道:“你們可有查出,是何人要謀害父皇?”
“是個琴師。”
“哦?”她努力睜大那雙桃花木,努力配合著,顯得震驚。
“她是個江洋大盜的後代,因當年知生皇捉拿賊人,她心積怨,便扮作琴師,混進宮,弑君犯上。”
她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這些搞政治的人,為什麽能把好端端的一件事,生生拆成兩樁,還拆得毫無關聯?
你若說這兩件事是假的,它又有些真,你若說它是真的,它又偏偏是假事。
無論真事假事,安寧從長生的話裏話外聽了出來,這兩件事,跟玉采都全然沒有關係。
要探聽玉采的下落,她隻能自力更生。
長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安寧想著,他倆既然都是同行五六八年,那麽親近的關係了,那男子又為了她,天南海北的遍訪名醫,他既如此癡情,自己也便不能太過絕情。
她既不反對,也不搭理,隻轉個彎,進了書房。當然,身後還跟了個舉止風雅的男子,輕裘緩帶,步履翩躚。
宮人見狀,各自心領神會,再不跟隨。
兩個人總比一群人好,她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
她找來絹布與筆,在案幾前站定。
長生問:“可用磨墨?”
她嫣然一笑,似自言自語:“我是用丹青呢,還是寫血書呢?”
她身段窈窕,模樣魅惑。明明是妖妖道道,長生看著,卻覺得是遇了仙人,足足愣了半晌。
她在他愣神之際,也暗自神傷了一刹——這個問題,玉采從來不會問。她若提筆,他必在旁伺候著,前提是,他有空。
待長生反應過來,開始著磨墨。
他動作嫻熟,得體,模樣甚是好看。若有墨陽尺鎮在案頭,她幾乎以為,麵前這人,就是知生老兒。
看來長生這師父,找得還真是金貴。
她提筆寫道:“吾師玉采,徒兒一擊得,大仇得報,靜候佳音。”
她字跡原本潦草張狂,有些難辨,“大仇得報”這四個字,偏偏寫得形體方正,筆畫平直。
然而,她的仇人,是身邊這位權貴,長生的主子。
長生在一旁看著,有些後悔,自己為何會招惹這樣一位妖女——這封信的內容,他傳也不是,不傳也不是。
寫畢,她怕長生不認字,又將絹布上那幾個字,緩緩念了一遍。
她的聲音婉轉,情緒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她身體力行,親自給長生示範,什麽是陰陽怪氣,什麽是矯揉造作。她的所作所為,無疑是想告訴長生一個道理——人要懂得,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