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雲中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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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依照長生所言,二人關係親近。她心深知,像他這種汲汲於權利,而又老謀深算之人,接近自己,必定動不純。

    她意欲將他的邪念,扼殺在萌芽。

    她見長生麵不改色,隻得從長計議。

    她將絹布仔細折好,交給天罡,吩咐了幾句,轉身離開。

    長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父皇為了你,命在旦夕,你或許應該去看看他。”

    她沒有回答,隻緩緩前行,望著遠去的青鳥,兀自出神。

    在後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以寄信收信為樂,雖然她收到的,永遠是自己寄出去的那一封。

    她看到青鳥逐漸靠近的身影,臉上不自覺地,泛起笑意。複又望著它們遠去的背影,一言不發。

    第一次收到回信,是在二十天之後。

    她滿懷期待地將絹布展開,看著上麵潦草張狂的字跡,緩緩念道:“吾師玉采,徒兒一擊得,大仇得報,靜候佳音……”

    雖然長生依舊在側,她卻不是念給他聽,而是念給自己聽。

    她一遍一遍地重複著,直到墨跡被液體浸濕,逐漸模糊,再也難以分辨。

    這世間,沒有青鳥送不到的信,也沒有它們找不到的人——除非收信的人,已不在這世間。

    她望著天罡,喃喃自語道:“你們是不是吃得太胖,飛不動了,所以半路折回?”

    很難得的,天罡沒有將頭一撇,牛逼哄哄地,再不理她。

    它抬起一邊翅膀,像長輩安慰孩童般,在她的臉上,來回擦拭。

    又過幾天,她似乎想通了什麽,再次提筆寫道:“你如果太忙,能不能差人將匣子還給我?”

    二十天之後,青鳥來了,匣子卻沒有來。

    她笑了笑,問天罡:“你是不是怕累,就沒把東西帶全?”

    天罡聞言一愣,剛想抬起一邊翅膀,一旁的淳風見著,篤定地點了點頭。

    她說:“這便對了。”

    她說話的速度,越變越慢,越變越慢。

    她盡量將每句話,每個字都說得認真,仔細。

    她以為模仿那人說話的語氣、語調甚至語速,就好像他在身邊。

    她還是繼續寫信,內容越來越無趣,稱謂越來越有趣。

    她提筆,認真寫道:“玉老板,有必要這麽小氣嗎?送出去的東西,還有收回的道理?”

    “老玉,不還匣子,把萬仞捎給我總行吧?我削水果,還缺一把趁的裝備。”

    “玉采,裝死有用嗎?欠人東西,總要還。”

    “采采,東西我暫且用不上,當點錢過來吧,我已窮困潦倒,捉襟見肘。”

    “小采采,難道你破產了?”

    ……

    隻要青鳥回來,她便會提筆寫上兩句,再差它們飛個來回,不厭其煩。

    她不再期待回應,她終於悟出,寫信這件事,就是要懷抱著一種自娛自樂的態度。

    不知從哪一天起,青鳥再不是二十天一個來回。

    到了第二十一天,她憤憤罵了一句:“這倆叛徒,也半路被人截下來,烤了吃了吧。”

    然後轉身進屋,該吃飯吃飯,該練功練功。

    雖說不再掛懷,她仍是一天天數著,從第二十二天,一直數到了第四十天,那兩隻青藍色大鳥,終於又回來了。

    其實,在大老遠看見兩團青藍的的小影子時,安寧就備出好飯好菜,坐在園候著。

    待到天罡與淳風飛近,她還嘟囔了一句:“真慢,等你們半天了。”

    她見著它們,一如既往地,又驚又喜,滿懷期待。

    然而她也害怕,怕希望又一次落空,怕它們再次無功而返,怕自己將絹布展開,看到的還是起初那幾行字。

    她想,那人還真是足夠繁忙,足夠小氣,看了她的信,竟連一筆一劃,也不肯點綴一下。

    她開始慢慢理解玉采,理解他的麵上,為何總是缺少常人該有的表情,比如喜樂,比如悲傷。

    因為他原本備好的喜樂,都是用來承受悲傷;他所暴露的悲傷,都是為了迎接別人的喜樂。

    她開始學著他的模樣,慢慢、慢慢地,將心事折疊,再折疊,直到折得不能再小,便深藏在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角落,而後,麵上隻露出些雲淡風輕,無關痛癢的表情。

    天罡剛欲將絹布交於安寧,她卻抬止住它,緩緩說道:“先吃飯。”

    自從途陣醒來後,她從這番大難不死裏,悟出一個深刻的道理——須得自欺欺人,方能瀟灑快活。

    先要騙過自己,才能騙過眾人,久而久之,假事成真,何不快哉。

    她以為,或許晚一些,將那絹布展開,信件的內容就會有些許變動,或許這樣,女歧上神便會開眼,為她祈來一封回函。

    天罡瞪著她,許是心不忍,於是也不吃飯,雙翅一展,動作麻溜地,幫她將絹布打開。

    絹布上赫然躺著一行字:“采哥,缺錢說一聲,別客氣。”

    淳風見狀,“啪”地一聲,一翅膀拍在天罡腦袋上,似乎還罵了一句:“你這蠢鳥!”

    安寧覺得,不管旁人聽沒聽懂,反正她是聽懂了。

    所以她比其他任何人,反應都大。

    她以拳捶桌,前仰後合,放聲大笑。

    剛好長生路過,遠遠地便見她這般放浪形骸,略略皺了皺眉——這實在是,有辱斯。

    不過安寧才不在意他的感受,她繼續寫信,自娛自樂。

    經淳風這麽一敲打,安寧頓時思如泉湧。

    她又寫道:“采叔,你是不是一直不滿意小妹對你的稱呼,所以遲遲不肯回信?”

    淳風見信,複又垂頭喪氣——腳還沒落穩,又要辛苦遠行了。

    既然遇見未來的辛苦,它便決定,先好好吃一頓。

    它叼起一塊肉,開始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細嚼慢咽。

    天罡卻不配合,扭頭就飛。

    淳風看著那決絕的背影,隻得跟在它尾巴後麵,一同飛走。走時仍不忘了,連盤子一起端走。能端幾個,就端幾個。

    後來,青鳥往返的時間越來越長,從四十多天,變成六十多天,有時幹脆兩個月,才折返一次。

    安寧將這一係列舉動,稱之為消極怠工。

    但是隻要天罡與淳風回來,她便好飯好菜伺候著,因為她仍有求於它們。

    她逐漸想明白,自己寫一句也是寫,寫兩句也是寫。

    於是,她寫的信,越變越長。

    她或許以為,字寫的多一點,內容豐富一點,那人便會多看幾天,所以青鳥往返的時間,才會越來越長。

    她又開始為青鳥的消極怠工,找一些合適的理由。

    她發現自己操心傷神,實在是日理萬,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暇顧及,所謂的兒女私情。

    她將收不到回信,統統歸結於玉采對稱謂不滿意,所以她總在變,想著法子出新招。

    於是,她對玉采的稱呼,就從采哥變成了采叔,又變成采爺,再變成采大少爺,公子采采……

    她終於領悟,這便對了,人生的樂趣,本就在於各種變數。

    不過,這些都是後來的事,眼下,她還未有這般豁達。

    她聽從長生的建議,決定去拜訪拜訪,探望探望,對她有救命之恩的知生老兒。

    她看著這弱弱、病病懨懨的長生,開口說道:“就依你說的吧。”

    說罷,她像秤砣一般站定,步子都沒挪一寸。

    長生觀望了一會,不緊不慢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安寧學著他的模樣,也不疾不徐地問道:“你怎麽還不帶路?”

    長生一時語塞。

    他思忖了好一陣子,才問道:“你父皇的寢宮,你不知道怎麽走?”

    她倒是一臉坦然,悠悠答道:“他的男人女人多了去了,我又如何知曉,他今天在哪裏逍遙。”

    她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

    長生來找她,原本就是要帶她去知生皇那裏。

    如此想通,他便躬身攤,悠然道了句:“公主這邊請。”

    他的舉止大方得體,雅還略微帶了些陰柔,將他襯托得,分外有氣質。

    然而,他的風雅,僅僅是在一眾普通人裏的風雅,是矮子裏的大個子。

    他的風雅,到了知生皇麵前,那便什麽都算不得了。

    安寧看到病榻上的知生皇時,一個忍不住,暗暗歎了句:“這老家夥,還真好看。”

    他麵色蒼白,再加上刻意附著的細粉,顯得更加病態。

    他的皮膚,光潔而細膩,絲毫沒有風吹日曬的痕跡,也沒有半點時過境遷的斑駁。

    都說歲月不饒人,卻唯獨漏掉了這位人間帝王。

    他的得天獨厚,他的驕傲造作,體現在他的一舉一動裏。

    即使他身染惡疾,即使他坐在榻上,他也不倚靠身側的窗欞,或是背後的牆壁。他兀自端著一口氣,將背脊挺得筆直。

    他的長發光潔而整齊,如雲霧般垂落腰際,就連一根發絲,都沒有些許淩亂。

    他腿上蓋著薄被,上身是豔紅的薄衫。薄被均勻妥帖,一個皺褶都沒有。薄衫略顯寬大,跟隨他胸膛的心跳,起伏得體。

    他的風雅,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那是任誰也學不來,偷不去的。

    他聽見腳步聲,微微側頭,他轉頭的角度,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