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敵軍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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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說起這醉裏乾坤,知生皇真的未必明了。

    他一生勵精圖治,對人對己,都是出奇地苛刻。

    像他這種人,怎會有閑暇,有氣力,去喝上一壺酒,嚐嚐安寧口的,醉裏乾坤。

    他自知在這方麵,自己並不在行,於是回到正題,說道:“孤一直隱隱覺得,你的生父,可能另有其人。”

    知生皇屬水靈,有莘氏屬土靈,他倆是斷然斷然,生不出一個屬木靈的安寧。

    安寧想提醒他一句,這不用隱隱,這簡直就是一目了然。

    她又轉念一想,他指的是數年前,那時的她,還是個全無靈性的小丫頭。

    眼下如果這般刺激他,多少有些不太妥當。

    所以,她隻是默然,靜靜傾聽。

    “那一晚,孤原本是想……想殺了你,”他嘴角扯出抹笑,淡淡說道,“然而,孤卻始終沒能,下得去。”

    “我去。”安寧聞言,忽然瞪大雙眼。

    她想著,原來這老家夥,竟還有過這般歹毒的心思。

    她低頭看了看周身,又伸摸了摸脖子,確定完好無損,才慢了半拍地,長舒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當日隻是想想,並未付諸實踐。

    還好還好,她當日是真的醉了,而不是慣常的裝醉。

    要不然,若是她不慎,恍惚間抬眼瞥見,那老家夥正對她痛下殺,不管結果如何,他在她心裏的諸多罪證,一定又加一條,一定是這樣。

    “安寧……”他見她出神,開口喊道。

    “嗯?”

    他皺著眉,好心提醒道:“女孩子家,言語粗鄙,不是什麽好事。”

    他雖言語肯,安寧的思路卻還沒跟上來,她回想著他剛才說的話,好奇問道:“那你怎麽不下呢?”

    “你是昭柔的孩子,也是孤的第一個孩子,你從小,孤就看著你長大,這麽多年,就算……”

    “就算是養條狗,也多少會有些感情。”

    “安寧……”知生皇聞言,再次皺眉。

    “以後你說不出口的話,我都可以幫你說。”她扳著指算了算,見他時日無多,索性大包大攬,應承下來。

    他見勸阻無效,歎著氣道:“仔細想想,你這性子,還真有幾分像他……狂放不羈,荒誕不經……”

    “你說的那人,可是……”

    他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孤與昭柔,本是青梅竹馬,那時,孤還隻是牛賀眾皇子的一個。”

    她攙扶著他,努力幫他維持著筆直的姿態。

    “你外祖父與敵軍大戰,敵軍主將為了羞辱他,竟然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將昭柔從他府擄走。”

    “他的修為,一定相當了得。”

    兩軍交戰之際,那人既有這等閑心,出入統帥府又如入無人之境,聽起來,確實不像泛泛之輩。

    知生皇無心過問安寧的評論,他仿佛深陷記憶,自顧自地講述著,曾經發生的事情。

    他說,他那時心急如焚,一來為有莘氏擔心,二來,兩人婚期將近,若是有什麽差池,那無異於國恥。

    還好,有莘氏在婚期前兩日,安然回來了。雖然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如何擺脫的敵方主將,反正她回來了,一切都好。

    他說,他二人的婚典,表麵風平浪靜,他卻直到慶典結束,才將一顆高懸著的心,驀地摔下。

    因為他生怕,經曆了這一番曲折,事情會有變數。

    他雖不看民間,卻也同樣擔心,會有人在婚宴上攪局。

    還好,他所擔心的事情,一樣都沒有發生。

    他看著身邊的妻子,心花怒放。

    然而,當他揭開蓋頭的一瞬間,他才猛然意識到,她人在他身邊,心思早已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安寧聽著,暗自慶幸,母後大恩大德,並未給自己取些陰陽怪氣的名字,比如“不悔”啦,“懷珠”啦,諸如此類。

    但是,身邊這男人也真夠可憐的。

    那敵方主將,或許隻是徒一時痛快,或許隻是單純為了羞辱羞辱有莘無惑。但是他的那些舉動,卻毀掉了知生皇對婚姻最原始、最純粹的幻想。

    無論出於什麽原因,那人對有莘氏的始亂終棄,聽上去都無比諷刺。

    他們竟然還孕育了後代,他們的孩子,竟然還就站在這受害者的麵前。

    安寧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或許也和她母後那荒誕不經的婚外情一樣,無比諷刺。

    她還揚言,要取下知生皇的頭顱,洗幹淨,倒過來,溫酒喝。

    她還親,將那鋒利的藤條,刺進了他的心髒。

    他在那樣的劇痛之下,竟還使出全身氣力,將她牢牢抱在懷,替她擋下了大半的攻擊。

    她腦浮現出一副畫麵——他坐在夜晚淒冷的寒風裏,抱著那個曾經小小的她,想出,卻又不忍心,於是終於痛哭流涕的畫麵。

    那時的他,一定心如死灰,再無生。

    然而他對於這等同於羞辱般存在的安寧,居然父愛泛濫,一忍再忍。

    他對她好,對她百般嗬護,任她為所欲為,不讓她受一絲委屈,他所做的這一切一切,不過是為了討好有莘氏,祈求她回心轉意。

    以至於有莘氏已經死了,他還是習慣性地,對安寧好。

    他這般驕傲的人,竟也能愛得這般卑微。

    長情如火,煨出一壺毒酒,喝下穿腸。

    安寧定定看著他,隻覺得悲哀。

    他與有莘氏的婚姻,從一開始便注定了不幸。他既然那麽驕傲,為何不驕傲得徹底些,索性放過有莘氏,也放過他自己。

    她此刻在想,如果玉采走了,死了,或是愛上了別人,她一定大方放,痛快放行。

    她以為,就算愛得再怎麽深刻,也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

    她告訴自己,天無絕人之路,一定還有別的出路。

    她向來信奉著,此花開過百花開,東邊不亮西邊亮。

    她設想著那樣的場景,她一定頭也不回地離開,找一個好人家,生十個八個孩子,幸福美滿地過著她的小日子。

    她想說,人走不可留,情去莫再求。

    她覺得,人一輩子這麽短暫,說不定眼一睜一閉就沒了,為何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如此條分縷析之後,連她自己都不禁讚歎,她真的是足夠豁達,足夠灑脫。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臉上,真真切切地告訴了她,什麽叫做,站著說話不腰疼。

    眼下,她見知生皇百般落寞,心不忍,開口勸道:“你有那麽多女人,母後就算多了個男人,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也別太往心裏去。”

    她以為這樣將心比心,多少能散去些他心的陰霾。

    然而,他聽聞此話,幾乎驚詫得合不攏嘴。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安寧,仿佛無聲地問了句:這能是一碼事嗎?

    他說:“從你將曲子倒著彈,孤便察覺到了。畢竟能做到、又敢做出這種事的人,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個。”

    的確,她於大殿之上,將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一眾宮人琴師置若罔聞,將這鯰魚上竹竿般地難事,舉重若輕地展現出來。

    她的技藝,她的膽色,她的傲氣,她的狂放,確實是找遍整個九州,也難有雷同。

    她頂著那張令人懷舊的人皮麵具,做出這般荒誕的舉動,無非就是想讓知生皇注意到她。

    在那樣肅穆的大殿,等級森嚴到令人發指,她斷無可能走上高台,所以隻能請那君王下來,與她麵對著麵,近在咫尺。

    “所以你要走下來,看個究竟?”

    她記得,他曾伸在她臉上摸索,那是*裸地試探,試探她有沒有易容。

    “你的麵具沒有破綻,但你的表情太過僵硬。”

    “表情……僵硬?”她腦突地飄過一縷思緒,像水蛇一般,想要去抓,卻發現什麽都沒有。

    “你雖扮成你母後的樣子,但她的情緒,卻遠比你那模樣,要豐富太多。”

    “你跟她交流得多,還是你了解。”

    “孤原本也是將信將疑,直到你出,孤才確信。”

    “如何確信?”

    “木靈……”他的神情悲痛,又無奈,他說,“你的父親,就是個木靈。這麽多巧合加起來,絕無可能再是意外。”

    安寧聞言,腳步逐漸變得緩慢,直到停下,站定。

    她沒有看他,她隻望著地上的樹葉,發呆。

    他以為,這是暴雨來臨前的寧靜。

    他握住她的,試圖穩住她的情緒。

    然而,她隻是抬起頭,認真看著他。她的眼,並未有他想象激動,驚愕,疑懼,或是歡喜。

    她很平靜,平靜得令人害怕。

    她開口,緩緩問道:“那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是。”

    “他是不是,從勝神來?”她問得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問得很慢。

    “是。”

    “他是不是,也是一位皇子?”

    “是……曾經是。”

    “他是不是死於謀逆,被他胞弟親斬殺?”

    “是……”他猶豫片刻,複又改口道,“至少麵上是。”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燧人……瑱?”

    她幾乎已經不能將一句話完整地說。

    她的語速極慢,聽起來,像是在不該停頓的地方,做了些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