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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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莘氏說,因為她必須要德行稱位,母儀天下。
彼時,她隻似懂非懂。
後來,她自以為自己長大了,將這一套行為統稱為虛情假意,簡稱虛偽。
如今,看著知生皇這般模樣,她又覺得悲哀。
他一句話將安寧拆穿。
原來她這幾下攻擊,不是為了她母後報仇。她隻是看他強忍著的模樣,太過難受。她試圖讓他露出些狼狽的姿態,人類原始的,對抗疼痛的姿態。
她想看著他像常人一樣,捂著肚子,痛痛快快地咳一場,天昏地暗,毫無形象。
然而,他終於未能如她所願。
安寧聞言,歎了口氣,輕聲呢喃道:“所以死也要站著死嗎?”
他點頭,悠悠答道:“至少不能太難看。”
“也不知服毒而亡,死狀是否得體。”她想著,他既要死得有臉有麵,卻不知自己那含恨而終的母後,當時有多淒涼。
仔細一想,心難免傷懷。
“孤聽聞昭柔服下毒藥,匆匆趕去。孤趕到時,她已伏在桌上,應是強撐著一口氣,”他端詳著方才從安寧接過的黃葉,靜靜說道,“她看到孤,幾乎是使出全力,端起桌上的花瓶就朝孤砸來。”
安寧仿佛身臨其境,跟著點了點頭——這些乒乒乓乓的聲音,她曾經耳熟能詳。此刻聽知生皇這般描述,覺得十分有畫麵感。
“她遠遠望著孤,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喊著,讓孤……走……”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艱難吐出一個“走”字。
“母後一定說的是‘滾’。”她篤定地糾正道。
隻有這個字,方能顯出她母後的霸氣,還有與眾不同。
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安寧,知道你母後為什麽讓孤走嗎?”
“是我,我也得請你‘走’。”說這話時,她將“走”字,特意咬得很重。
“咱們牛賀有個說法,戀人死時相見,來生便能相遇。”他握著黃葉那隻,似乎有些顫抖。
安寧仔細回想,好像是有這麽個說道,至少那些講男男女女的裏有。
有莘氏臨死都還撐著一口氣,分明是為了見他最後一麵。然而他來了,她卻讓他離開。
她對他有心有情,卻求生生世世不複往來。
原來他加諸在她身上心上的苦痛,讓她連死都無法釋懷。
她的一生,竟這般悲苦。
安寧又歎了口氣,不無關切地問道:“那你呢,你走了沒?”
他雙將黃葉對折,不想那黃葉已被風吹幹,一碰就碎,根本經不起擺弄。經他這麽一折騰,黃葉碎作極不規則的一塊一塊,隨風而逝。
他看著風的小碎末,搖了搖頭。
他說:“孤走上前去,對她說,倘若有來生,必不相負。”
“這輩子尚且如此,有什麽資格談來生。你倒不如隨了母後的心願,讓她安靜地走。”
“她倒在孤的懷裏,忽地笑了,她說‘你這騙子’,而後,就閉了眼……”
說了這番話,他似乎有些倦怠,也閉上了雙眼。
空氣,是無以名狀的蕭索。
她抬眼,驀地發現,不知何時,晴空裏飄來一隻孤雁,遠遠掛在天際,遙不可及。
聽聞,人死後有靈,留存世間,守候故人。
一聲雁鳴,劃破長空。
那孤雁展翅飛來,在二人頭頂,打了個旋,複又飛走,卷起一堆落葉,帶走一陣秋風。
重傷初愈,安寧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習慣性地,兩環在胸前,將外衫緊了緊。然而身側,再無一人,解袍相贈。
她猛然驚覺——原來這幾年,自己竟是被人寵壞了。
她雙握拳,越收越緊,卻全然無法感覺到,那熟悉的熱度,滾燙,滾燙。
直到氣力耗盡,兩發酸,她攤開掌,才驀然發現,她的心,原本連一陣風,也未能留住。
許是秋意撩人,她站在風,隻覺雙眼酸澀。
知生皇瞥了她一眼,幽幽歎道:“孤已經有很久,沒有遠行了。”
安寧兀自出神。
她知道,他將獨自一人,走過人生最後一條長路——跨過鬼門關,邁過黃泉路,渡過途河,行過奈何橋。
這一場遠行,終將是他一生之,最後、最長的一次遠行。
他說:“年歲不我與,孤還有許多事,未來得及去做。”
他感到大限將至,突覺人生短淺。數百年光陰,比於這浩然乾坤,不過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原來人在時間麵前,都剝皮去骨,如出一轍,一樣的渺小,一樣的卑微。
他轉頭看著她,開口問道:“安寧,你能不能,再叫我一聲‘父皇’?”
她側頭,看著他那悲悲戚戚的樣子,心不忍,卻又無比篤定地答道:“不能。”
他將她母後的一生,害得那般心酸。
他這一生,憑什麽事事順遂,總該留下些憾事罷。
她曾經以為,隻要親取下他的頭顱,便算是大仇得報。如今她卻覺得,誅人,遠遠比不過誅心。
她覺得自己萬萬不能原諒他,因為一旦原諒了他,她遠走他鄉的那幾年,就突然變得毫無意義,又無比愚蠢。
她總要找些法子,牽掛著他,也讓他牽掛著,不能好好地走。
他得了答案,並不意外,隻不再看她,繼續朝前走去。
人這一生,總有許多事,到頭也來不及去做,還有一些事,即使來得及,也沒法去做。
因為有的過錯,既已發生,便無法彌補。
對於這些過錯,有人選擇原諒,有人選擇報複,有人選擇遺忘,還有的人,選擇記掛,比如安寧。
雖然她這樣做,除了能讓知生皇不痛快,讓她自己不痛快,看上去,再無意義。
安寧覺得,人這一生,總應依靠些什麽活著,比如記憶。
當她稱知生皇為“你”,而不是“父皇”時,她便會想起,曾經的一些事,一些人,遑論對錯,遑論好壞,隻要經過了,便是經曆。
她記性向來不好,所以生怕自己老了以後,連這些事,這些人,都逐漸模糊,直到再也回憶不起。
比如眼下,她已記不太清,玉采平日裏,是穿白衣服多一些,還是黑衣服多一些。
她也記不得,他夾肉時,是從盤子左邊開始,還是從右邊開始,她隻隱約記得,他不會從間開始夾。
她甚至記不得,他過門檻時,到底是習慣性地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
她以為自己最最不該忘記的,是在增城時,她刺出的那一劍。
然而她絞盡腦汁,卻再也想不起來,他當時是用左,還是右的兩根指,穩穩夾住了那柄長劍。
她以為他們的關係足夠親密,她以為自己對他的記憶,斷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退。然而此刻,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已分辨不清。
所以,她開始找尋一些特殊的方式,去將過往串聯。
她跟在知生皇身側,在園漫無目的地散步。
他們走過一條略顯荒蕪的回廊時,知生皇指著一處台階,開口說道:“在你還小的時候,有一天夜裏,孤就坐在這節台階上,抱著你,哭了一整晚。”
說這話時,他平攤右,在自己腰間比了比。
她看著高度,料想當時自己應該是**歲模樣。
“孤問昭柔,孩子是誰的,她不說。”他在台階前站定,繼續說道,“孤出了門,看見你躺在門口,酒氣熏天,應是睡著了。”
孩子的靈性雖父母任意一方,然而安寧生來便沒有靈性,所以知生皇無法辨認,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看來她自出生起,就給家裏人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她的荒誕,原是從那時便開始了。
安寧笑了笑,附和著道:“外祖父營的酒,確實容易上頭。”
她似乎也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麽一碼子事兒。她當時在母後寢宮門口,聽到其激烈的爭吵,還有乒乒乓乓碎裂的聲音。
那樣猛烈的場景,如今被他說起,竟也無端變得雲淡風輕,了無生趣。
“什麽酒,喝多了都上頭。”看來他確實是命不久矣,都開始執拗於這樣的小事情了。
“這話說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你這愛喝酒的毛病,還是怪孤,對你疏於管教了。”
“醉裏有乾坤,你不懂。”
她所謂的醉裏乾坤,無非就是酒後失德。
她想起那人那日,那苦行僧般的作態,突然有些後悔,沒能當眾扒了他的皮,將他的乖張痞態,大白於天下。
如此想著,她又有些後悔。
她當時總糾結著,自己尚有大仇未報,不能妄動情思,耽誤了人家。非要說什麽,逢場作戲,白白浪費那麽多,可以在一起的時日。
她現在想想,這日子,原本就是過一天算一天。
倘若她在途陣死了,滅了,化成了灰,那她還不得後悔死,當初未能親口告訴那人,自己早已動心動念,萬劫不複。
情之所至,藥石罔顧。
在她們分別的每一天裏,她都無比思念相處的時光,也十分悔恨,未能表明心跡的那些日子。
然而對於這一切,她隻簡單總結成了一句,“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