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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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人間疏色,是九州權貴圈子爭相模仿的典範。
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牽動了多少男男女女的心跳。
他若離你一尺近,你定連呼吸都慌亂,他若與你說上一句話,你定神魂顛倒,如墜雲端。
他一展顏,多少人自慚形穢,他一皺眉,多少人心如刀絞。
他用餐的時長,從來沒有一瞬間的謬誤。
他抬的高度,從來沒有一毫厘的偏差。
他邁出的每一步,長度都與上一步一模一樣。
他活了近百歲,臉上連一絲皺紋都沒有。他的發絲光潔如緞,將一旁的安寧襯托得形容枯槁。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終也難逃一場輪回。
原來從生到死,從來都隻有一條路走。
長生看著正坐在榻上挺得筆直的知生皇,看著側坐於榻邊一臉迷茫的安寧,看著俯著身子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公子朝臣,也打算找個角落,安靜跪好。
他正要俯身,卻聽知生皇說道:“你過來。”
他往前走了一排,準備跪下,又聽知生皇說:“往前走。”
公子朝臣,跪於寢殿之下,一排一排,井然有序。
他們的排列,便是他們位分的寫照。
長生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僭越,他也知道,知生皇的話不能違逆。但他不知道,那人打算讓他走到哪裏,他不知道,走到哪裏才能停下,所以他隻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有多慢,挪多慢。
他的每一步,都好似停駐。然而榻上那人不發話,他又無法全然停下。
他動作慢,知生皇卻好似並不著急。知生皇不急,所有人便都不著急。
他在人群裏攢動,從所有公子朝臣都背對著他,變成有人背對著他,有人正對著他。
直到走至正對著知生皇的第四排時,他再不敢向前。
前麵那些人,他多多少少都認識。
第排是眾位公子,也就是知生皇那一串半大不大的小兒子們。
第二排是司馬孔倉,司徒知生旻,司空伏羿,是為公,是重臣的重臣,重之重。
第一排是一位不起眼的公子,八歲模樣,似乎名喚建業。聽聞公子建業的母親,位分很低,已有多年未得知生皇寵幸。
他低著頭,打算跪地,榻上那人發話道:“再往前走。”
他走到第排,緩了一會,覺得不太合適,自主往前走去。
他已下定決心,走到第二排,若是知生皇再不發話,他就算是死,也決不前行一步。除非,知生皇是打算當著眾人的麵,將安寧許配給他。
知生皇似乎也體察到了他的野心,既不讓他死,也未將安寧交托於他。
待他走到孔倉身旁時,榻上那人再次開口道:“可以了。”
他如釋重負,再不管什麽風雅不風雅,咕咚一聲跪地,生怕那人再讓他往前走。
如此也好,這一排的四人,這樣一來,兩兩武,相得益彰。
長生將頭低下,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從始至終,知生皇都沒有往榻下看一眼。
他一直低垂著雙眸,似乎驚羨於自己修長的十指,完美的骨節,以致於出了神。
他聽殿再無動靜,料得眾人已準備妥當,這才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
他望著公子建業,卻分明是對著所有人說道:“孤的這些孩子裏,比你聰慧的,大有人在,比你勤奮的,大有人在,比你圓滑的,大有人在,比你天賦好的,大有人在,比你背景強的,大有人在。”
他羅列了一大堆,公子建業隻匍匐在地,並不言語。
他停頓了一會,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說:“但你寬厚仁愛,忍得讓得,是不可多得的守業之才。”
公子建業抬頭,靜靜看著知生皇,一言不發,潸然淚下。
知生皇似乎用盡了全身氣力,閉目低聲道:“孔倉、知生旻、伏羿、長生,孤將建業托付於你四人,死無憾矣。”
長生聞言,心驚愕。他本汲汲於權力,眼下有人許他高位,他卻又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隨波逐流這件事,他一直很在行。
他學著那人的模樣,頓首流涕。四人異口同聲,說著些竭忠盡誠,至死方休的客套話。
公子建業一直不說話,他總是這樣,聽得多,說得少。即便是哭,他也無聲無息。
知生皇似乎對這一點尤為滿意,他又囑托了一句:“建業,你日後當兼聽廣納,勵精圖治。這牛賀,孤聞著腐朽,令人作嘔,到了你裏,或許也該變變樣了。”
公子建業領命,頓首,頓首,再頓首。
他不說話,便沒人將他當成是個八歲的孩子。
知生皇見狀,悠悠笑道:“孤乏了,你們都退下吧。”
眾人退場,小心翼翼,那麽多人,動作卻輕盈得很。
在牛賀的皇宮裏,大家為了附和知生皇,都溫爾雅,舉止得體。
弄出聲響這件事,他不喜歡,眾人便不會去做。
當然,這眾人不包括安寧。
她沒有弄出聲響,因為她沒有動。好像知生皇那句吩咐大家退下的話,她並沒有聽進去。
他見她兩眼空洞,兀自出神,頓時心生憐憫,柔聲問道:“你不走嗎?”
她好像沒在聽他說話,卻又分明搖了搖頭。
“為什麽?”
“因為走了,還得被你喊回來。”她轉頭看著他,盡量裝得神色淡然,若無其事。
她說的是實話。縱是她現在離開,還是會立馬被他叫住。因為他,放心不下。他知道她心事重重,對於玉采的死,她至今未能消化,更別提不要介懷。
他抬摸著她的頭發,像多年前一樣,輕聲歎道:“看著你如今這模樣,孤走都走不安穩。”
“那便不要走。”
他聞言,上動作一頓,終是問出藏在心裏的那句話:“孤此番一走,不應是了了你的一樁心願?”
他期待她的答案,他不想自己死了,仍被記恨著。他希望她能放下,他以為自己這一死,足矣謝罪。
“親人死了,愛人死了,如果連仇人也死了,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趣?要這心願,還有什麽意趣?”她答得雲淡風輕,卻仍將知生皇歸於仇人一類。
不過也好,這般被掛念著,強過了無牽掛。
安寧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本事,但凡她說出的話,總能讓人不痛快,卻又不是那麽的不痛快。
他說:“安寧,你還有親人,你的祖父,祖母,他們在勝神,你如果願意,孤著人送你過去。”
“不去。”她答得簡短而篤定。
“你的親叔叔在周饒,你們或許已經見過,”他看著她,平靜地說道,“他非池之物,你跟著他,將來不會受苦。”
她聞言,忽地噗嗤一笑,微微眯著桃花眼,妖妖道道地問道:“父皇,你這是要趕我走嗎?”
“你叫孤什麽?”他錯愕,忐忑,萬分驚喜,以致於忘記了回答她的問題。
“我叫錯了?”
“沒有。”
“那就是你聽錯了。”
她剛燃起一堆烈火,複又澆上一盆冰水,讓人無所適從。還好,她麵對的,是那個情緒永遠拿捏得當的知生皇。
他再次黯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是要趕我走嗎?”
她此前說這種話時,一定是眉飛色舞,天真帶著幾分魅惑,妖氣橫生。如今,她的語氣雖未變,配上這一副茫然的表情,簡直是了無生趣。
他從未想過,玉采的死,對她打擊這麽大,她幾乎整個人都變了——變得無時無刻不在走神,卻生生擺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泰然來。
她可能上一瞬還在與人交談,下一瞬就已經入定。
她的思維,已經從跳躍變成了跌宕,以前隻是偶爾讓人跟不上,現在是偶爾讓人跟得上。
她這般瘋瘋癲癲,倒癡不傻的模樣,如何能讓人放心?
他想把她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如果長生不是這個人,他隻能將她送走。
所以,同一個問題,安寧問了兩遍,他仍避而不答。
安寧見狀,可憐兮兮地哭了起來。她一邊抽泣,一邊低聲呢喃道:“他們對我來說,都不是親人。”
“怎麽不是?那些人,都是燧人瑱的骨肉至親。”
“他對我而言,也不是親人。”
“那是什麽?”
“是陌生人。”她說話的速度,越變越慢,她努力將陌生人個字,咬得特別清楚。
生身父親,陌生人。
安寧的荒誕,隨著玉采的死,已經上升了不止一個層次。
就連那神態舉止一貫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知生皇,也忍不住賞了她一個不小的驚訝。
她看著他那一臉錯愕,滿不在乎地問道:“有什麽不妥嗎?”
不妥,豈止是不妥,簡直是大逆不道。
他消化了好一會兒,才幽幽歎了口氣,不緊不慢地說道:“從此往後,你愛在哪兒,就在哪兒吧。”
安寧領命,心歡喜。
她不是個貪圖享樂的人,又自有一套謀生之法,她之所以會賴在牛賀皇宮不走,隻是因為她深信,那人一定會回來找她。
她不知玉采如今身在何方,所以隻能將自己擱在一個醒目的位置上。這樣的話,隻要他來了,一眼便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