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命歸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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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隻聽他說道:“我十歲從軍,二十歲領兵,此前雖未身居要職,但每有惡戰,便被推至最前線。打到如今,大仗小仗千場不止,我還未嚐敗績。”

    他見安寧聽得目瞪口呆,淡淡問道:“你以為我現在站在這裏,靠的隻是這些表麵章?”

    無論此前的風雅脫俗,還是現在的敦厚仁愛,他將這些,統稱為表麵章。

    “你既然心知肚明,為何還要附庸他們?”

    “你不是我,你不懂。”

    他說得簡單,言語裏卻是道不盡的滄桑。

    他是賤民之子,出身貧寒。照理說,他在這權貴化根深蒂固的牛賀,應是一點出路都沒有。

    眾人隻看到他如今顯赫,卻不知他比常人付出了多得多的努力。

    鑽營也罷,勢力也好,他的出身,決定了他要走一條比常人更為崎嶇,更為艱辛的路。

    那些權貴們唾可得的東西,他可能終其一生,也未必能觸碰得到。

    他說:“這個國家,已經從根子開始爛了。要想改變它,必須先觸得到它,若想觸得到它,隻能變得比它更肮髒。”

    想要變革,須得先有變革的資本。這資本,便是混入權貴圈子,一步一步朝上爬,直到站在可以觸及變革的高位。

    長生與知生皇,一個是牛賀的賤民,一個是牛賀的君王;一個出自國家的最底層,一個站在國家的最高位。

    他們是社會的兩極,眼下卻處在同一個屋簷下。並不是君王開明,這一切的一切,隻是因為他長生,走了一條很長很長的路,關算盡,聰明詭詐。

    安寧忍不住歎息。

    她終於明白,原來人活在世,各自有各自的艱辛,各自有各自的無奈,各自有各自的苦衷。

    那個曾經在她眼裏的小人,那個恨不得死在名利圈的長生,竟然也是為了改變這個社會,才甘作小人的小人。

    她不解道:“既然你深知這國家有多麽醜陋,人心有多麽險惡,為何還願捐軀為國,守得一方安定?”

    “玉采那人,乖張桀驁,心狠辣,言而無信,你為何還要思他念他,信他想他?”

    安寧啞然。

    她隻知心裏被人占去,卻不知為何是那人。

    她恍惚間覺得,或許自己終其一生,於眾生諸苦間修行,受盡親緣寡薄之苦,情緣離散之痛,就是為了尋找這個答案。

    她想起了湘君,想起了那高高在上的神靈,想起了他那一副偏執高傲、視眾生如螻蟻般的樣子,突然傻笑。

    連湘君都想不通的問題,看來,她若要弄清楚,想明白,還真的隻有靠自己了。

    她曾以為,死亡便是終結。

    她曾以為,對待惡人,就要以暴製暴。

    她曾以為,殺了知生皇,她便大仇得報,此生無憾。

    然而,當她真的刃了仇人,她卻發現,報仇並不是解脫。

    她覺得,或許自己應該學著去原諒,去遺忘,去放下。

    草木一歲一枯榮,人生輾轉一輪回。

    人都已經走了,她還愣在原地,守著舊恨,實在是不夠灑脫。

    安寧大笑聲,飄然離去。

    長生見狀,暗自歎了句:“這女人,莫不是瘋了……”

    自此之後,長生懸著一顆心,惴惴不安。

    不過好在經他這麽一勸,安寧遠離了知生皇的遺體。先皇得以入土為安,他也算是功德圓滿,入了新皇的法眼。

    又過幾日,他發現那女人居然看戲去了,才終於長舒一口氣,安心落意。

    他想想覺得自己擔心的多餘,因為安寧這人,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她上一刻還在號啕大哭,下一刻就能放聲大笑。情緒切換之自如,令人拍案叫絕。

    隻是對於玉采的死,她的情緒還一直沒來,這簡直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叫人心驚膽戰,坐立不安。

    想到這一點,長生又放心不下。

    轉念一想,他暗暗笑罵,自己究竟擔心個啥。

    雖說他覺得自己多餘,但是人已經到了安寧麵前,此時變道折返,反而顯得過於做作。

    她專心舞劍,並未瞧見身邊來人。

    她身形窈窕,時而輕盈如飛燕,時而迅捷如閃電,銀光驟起,落葉紛飛。

    她明眸善睞,衣袂翩躚,如遊雲清風,暮雨紅霞,隻將這一水月色,映襯得毫無光彩。

    舞畢,她隨將長劍往地上一扔,施施然飄過來,笑意盈盈道:“怎麽樣,徒兒這幾招,還算長進吧?”

    語氣之嬌嗔,動作之依人,讓人聽著看著,都不禁像吃了蜜糖般,甜到心底。

    她略略側目,卻發現身邊隻有一個長生,哪有那人身影。

    離玉采去世,已有一年之久,她竟仍不相信,那人不在人世了。

    這樣也好,長生如此安慰自己,卻不知到底好在哪裏。

    她看見他,一時錯愕,落寞都掛在臉上,偏還要裝作一番若無其事,淡淡說道:“是你啊。”

    “認錯人了?”他有些黯然,明知故問道。

    她扯開話題,不鹹不淡地問:“你如今做了右司馬,仗也不用打了嗎?”

    “所謂的勝神與瞻部結盟,其實瞻部一直舉棋不定,也不是真的要與我們打。況且他們跟我們差不多,也是國君新喪,形勢不太明朗,自然不會這時候來打我們。”

    “容他爹死了啊。”

    安寧聞言,暗自感歎,容這小子不錯,連爹都跟自己的一起死,有難同當,夠厚道。

    “都是去年秋天的事了,你不知道?”

    她振振有詞地反駁道:“我當時不是重傷初愈嗎,哪有心思管這些?”

    “你也不是一整年都重傷初愈。”

    “我要練功,要吃飯,要睡覺,還要給你老相好捧場子,哪有功夫管這些?”

    她說的老相好,真的是長生的老相好,是那個叫鶴林的戲子。

    安寧為自己看戲,找了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那勝神呢,他們不是愛打仗嗎?難不成你已經把勝神滅了,所以他們不來打你們了?”她見他皺眉,知道他嫌棄自己不問政事,知趣問道。

    他一時語塞,卻仍是耐著性子解釋道:“勝神內亂,大皇子聯合朝臣,逼著燧皇另立儲君。他們自顧不暇,所以這仗,暫時也就沒得打了。”

    “哦。”

    她話雖都聽進去了,但其的厲害曲折,還是雲裏霧裏,繞不過來。

    畢竟打仗這種事,她覺得自己幫不上忙,關心也沒有用。

    長生卻不這麽以為。

    他心懷家國天下,又將安寧當成了合適的成親對象。當然,安寧對於他來說,也僅僅限於合適,僅此而已。

    他認定的妻子,竟然對政事一無所知,這多少令他不痛快。

    他皺眉問道:“你腦子裏裝的都是草嗎?”

    “我一個木靈,腦子裏多長幾根草,究竟有什麽不妥?”安寧對答如流,那語氣,絕對是一派雲淡風輕,理所當然。

    他錯愕,將思緒整理了半晌,才勉強開口道:“你與玉采,平日裏都聊些什麽?”

    “今天的飯菜可不可口,新買的裙子好不好看,昨天看的戲有什麽套路……我們倆呢,也算是無話不談。”

    她如今,已經將一本正經說胡話的本事,練就得爐火純青,毫無破綻,讓人根本聽不出真偽來。

    長生聽著,驚得瞪大雙眼,好半天都合不攏下巴。

    他不可置信地問道:“你們在一起,就不聊聊人生理想什麽的?”

    “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有什麽可聊的。”安寧以為,他這簡直就是多此一問,愚蠢之至。

    雖然她並不知曉,玉采的理想是什麽。但是她傻傻地堅信著,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朝著他的理想靠近。

    所以她覺得,自己即使不知道,也要大力支持。

    長生不解道:“你跟了他好幾年,就沒有陪他出去,一起做過生意?”

    安寧搖頭。

    “一次都沒有?”

    她再次搖頭。

    “你認真的?”

    “千真萬確。”她坦然答道,“我還有自己的事情做。我要練功,要吃飯,要睡覺,好不容易閑下來,還要看看賞賞戲。我又不可能因為喜歡他,就天天守著他,纏著他,他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那樣又有什麽不好?”

    “那樣的話,我連自己都找不到了。那樣的我,還是我嗎?那樣的我,他還會喜歡嗎?”

    他回想著她的話,點了點頭,複又搖了搖頭,悠悠歎道:“他看上這樣的你,才是極不靠譜的一件事。”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安寧陷入了一套詭異的邏輯裏,還總是誤導旁人,莫名其妙地跟著她陷進去。

    她的話,乍一聽有些道理,仔細一想,卻又全都是不通不暢,不值一提。

    “怎麽就不靠譜了呢?”她一臉茫然,完全不知他所雲為何物。

    “你想啊,你看上的那個玉采,是九州首富的主子,是梟雄裏的梟雄。你跟著他,不幫他左右打點,不幫他出謀劃策,就跟他談些花天酒地、風花雪月的東西,”他義正言辭地分析道,“你這樣的女人,能娶來做媳婦嗎?”

    她歪著腦袋,也學著他的語氣,以牙還牙道:“你這是娶媳婦呢,還是娶謀士?你這樣的男人,能給人當夫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