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賀舞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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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今看來,當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看來這慣於享樂的浪蕩子,果真沒有白活一百來年。

    旁人需心無旁騖地彈奏,安寧卻舉重若輕,整曲之間,隻需稍稍在意幾個很難拿捏的細節。

    公子琰呢,他上撥弦,嘴上與建業談笑,看似心不在焉,偏偏還能將安寧習慣出錯的那幾個音準確彈奏,著重指出。

    安寧本來還在專心聽曲賞舞,那人非要這般言傳身教,頓時忍無可忍,怒目相對。

    眼刀殺將過去,卻被那人四兩撥千斤,化解於無形。

    公子琰似乎十分自覺,對於安寧的嗔怒,也是未卜先知。他麵上含笑,眉眼溫柔,好像在說:徒兒你看,師父這兩下如何?

    於是,明明是建業大婚,靈均獻舞,公子琰伴奏,好端端一台子戲,這會兒卻成了——公子琰深情款款地望著安寧,靈均又氣又急地望著安寧,建業若無其事地望著安寧。

    安寧笑對眾人,咬著牙輕聲問道:“我臉上妝花了?”

    “公主早上走得匆忙,並未上妝。”答話的,是她的貼身宮女沐芳。

    “那為何這些個阿貓阿狗,都無端盯著我看?”

    “還不是因為咱們公主好看。”沐芳從小呆在安寧身邊,也學了一身的陰陽怪氣,“不像有些人,就那兩下子腳貓功夫,也好意思在咱家主子麵前獻醜。”

    沐芳說的有些人,自然是那精心裝扮、豔壓群芳的舞姬。

    安寧剛要開口,隻聽旁邊有人應和道:“在下也以為,沐芳姑娘此言甚是。”

    說話那人,略顯瘦長的身子裹在一身寬大的禮袍裏,眼神憂鬱,麵色誠懇,天生一副說不出的悲天憫人相。

    這不是長生,又是何人。

    他此刻不應遠在邊關駐守麽?幾時無聲無息地回了白氏,連個水漂都沒打響。

    安寧回頭,見沐芳一臉詫異,更加確認,長生是偷渡回來的。

    隨即拉他坐下,笑嘻嘻問道:“長大將軍,怎地有空回來了?”

    長生沒有推脫,大大方方落座,與她交頭接耳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都回來好幾天了。”

    “邊關的飯菜不合口?”

    “日思夜想,也不見小娘子倩影,我輾轉反側,終於決定,將那皇命棄之不顧……”

    “說真話。”她不等他說完,便將其打斷。

    長生環顧四周,湊近她耳邊,輕聲說道:“是知生皇。他悄悄捎了封信,召我回來商討變法事宜,打那些老家夥們個措不及。”

    原來,建業當日在寢宮裏來回踱步,並不全是因為他皇姐跟別人滾床單去了。他是在想主意,如何才能不為人知地,將他的右司馬長生引渡回來。

    建業隻是借著安寧的事由,裝出一副八卦的樣子,讓眾臣以為他真的會因此拖延長生,不召他回宮。

    變法觸動牛賀權貴的既有利益,於國於民,卻是再好不過。建業以為,他既不能明著和貴胄過不去,也不能因為他們的反對,就將變法擱置。

    如此情形之下,他便想出這麽個法子,偷偷讓長生回來,私下裏與他搞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待到法令出台,那些老家夥們就是真想阻撓,也得思索合計一番,找出些名正言順的由頭來。

    這建業,還真的隻是,看起來敦厚。

    “那你現在出現幹嘛?”

    “自然是來看看我的小娘子。”

    自然是事情有了進展,不用再藏著掖著。好好一句話,到了長生嘴裏,就平白無故地變了味道。

    安寧已習慣他這一套思路,也不問刨根問底,自覺將他的意思轉換。

    沐芳可沒安寧那道行。長生這話說得如此直白,她光是聽著,都替她家主子臉紅。

    在沐芳眼裏,右司馬出將入相,一心撲在事業上,也沒心思沾花惹草,單這一點,就比那彈琴的白毛公子要靠譜得多。

    小丫頭眼巴巴瞅著安寧,指望她開口說點什麽。

    安寧還真就笑嘻嘻地問道:“既然事情辦妥了,幾時回去?”

    “回哪兒?”

    “你不是在外打仗的嘛。”

    “公子琰一走,子車騰也跟著撂挑子,勝神如今沒什麽大人物能與我軍抗衡。”

    戰事不緊,他卻湊得更近。

    從建業那個角度看過去,長大將軍的雙唇都快貼到他皇姐的臉頰了。

    長生正侃侃而談,忽然眼光一掃,瞥見安寧上纏著的綢帶,當即抓起那隻帶傷的,仔細端詳,順便問了一句:“受傷了?”

    “走路不小心,劃到了樹枝。”

    長生不信,伸就要解綢帶,打算一探究竟。

    廳人多,二人這般卿卿我我,多少欠妥當。安寧暗自較勁,想要收回去。但那長生也是鐵了心要瞧傷口,隨便她怎麽扭動,也未能掙脫。

    “快放開,我自己解下來給你看。”為了避免鬧出更大的陣仗,安寧示弱,小聲說道。

    等到他真的鬆了,安寧閃電般縮回去,瞬間反悔,拒不給他看傷口。

    長生見狀,陡然回憶起這女子的斑斑劣跡,想到剛才居然聽信了她的鬼話,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再想去看,安寧卻兩一直捧著酒盞,不知在喝什麽東西,就是不給他可趁之。

    武鬥不成,長生轉而鬥。

    隻見他調整成心痛不已狀,循著公子琰的方向望去,口問道:“是那個白毛幹的?”

    長生沒見過公子琰,公子琰卻對其了如指掌。

    任他眼神再不好,隔著幾個座位,也能看到安寧在與別人談笑風生,舉止親昵。

    至於他將那《偕老》彈得如何,是否動情,為誰彈奏,錯了幾個音,又糾正了哪幾處,她似乎都不再在意。

    有聞名九州的樂師助陣,靈均舉袖拂羅衣,如燕起,似花飛,舞跳得正酣,琴聲忽地戛然而止,毫無征兆。

    公子琰不愧是公子琰,即使他隻是單純又任性地途停下,旁人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反而暗自揣摩著:此處究竟有何玄,是不是就該停頓。

    不過他這一停,可苦了那翩翩起舞的少女。她才將身子轉了一半,還舉在半空,樂聲此刻停下,究竟要讓她如何是好。

    靈均恨恨地朝著公子琰使眼色,示意他趕緊接著彈奏。

    公子琰卻好像沒看見一樣,側頭深思,仿佛入定。

    “噗,她該是有多想不通,才能讓這人來配樂。”安寧側頭,與長生有說有笑。

    長生對音律皮毛都不懂,隻得繼續糾結方才的問題:“他怎麽可能傷得了你?”

    她見他不對題,索性不再說話,專心喝茶,認真看戲。

    公子琰精通音律,是天下一等一的琴師。但同時,他也是天下一等一的乖張之徒。

    沈靈均事先不與之商量,在大典上來了個出其不意,那公子琰,又豈能這麽容易就遂了她的心願,讓她稱心如意?

    他技藝有多高超,惹出的麻煩就能有多出人意料。

    比方說,他起初既未答應,也未回絕,隻是看似溫爾雅地撩撥了幾下琴弦,靈均就誤以為,他真的會一路配合到底,欣然起舞。

    比方說,他現在就停在高音之處,思索良久,悠悠開口道:“許久未彈,竟有些生疏了。這後半段,我絞盡腦汁,也未能想起來。”

    他聲音陽剛,其有略帶一絲細膩,讓人聽得,如飲醴酪。

    這是典型的自己不快,給人添堵。

    氣氛尷尬,場麵尷尬,靈均更為尷尬。

    隻是那始作俑者,絲毫不覺得丟臉,他竟還有閑心,轉到一旁喝酒去了。好像這一支舞,這一場筵席,與他真的沒有半分關聯。

    不過,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世間既然有刁鑽的公子琰,自然少不了圓場專業戶,知生建業。

    建業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無妨,公子不必介懷。廳自有琴師,能替公子接著彈奏。”

    言下之意就是,何人出戰,解了這圍,孤定當重重有賞。

    建業料想,此言一出,必定有人爭先恐後,前赴後繼。然而事實卻是,廳靜寂,竟無一人,膽敢接茬。

    不過這一場麵,也在情理之。

    從來隻聽說拋磚引玉,卻沒聽說過拋玉引磚。敢在公子琰之後撥弦的,全九州也找不出兩個來。

    “此事不難,我或可一試。”一女子聲色婉轉,悠然笑道。

    萬萬沒想到,國婚慶典之上,還真就有這般不怕出醜之人。

    安寧妝都沒化,慢慢悠悠起身,飄飄忽忽地,就要往公子琰那邊走去,全然不顧那靈均是什麽神色,公子琰是什麽心思,長生是什麽表情,其餘眾人又是如何驚詫。

    沐芳悄悄拽了拽她衣袖,小聲說道:“公主你瘋啦,去給那丫頭圓場子。”

    “人家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舞跳到一半,不尷不尬地杵在那兒,顯得咱們泱泱大牛賀多不地道。”安寧笑意盈盈,一雙桃花眼微眯,雖未著妝,也是自帶幾分風情。

    沐芳不解,繼續嘟囔道:“那是普通小姑娘嗎?那是公主的情敵。情敵,就是敵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