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風雲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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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唱戲,當事人無論痛癢,都須得付諸真情實意,這戲碼才會有滋有味。
安寧略去眼諧謔,含情脈脈地望向公子琰,輕聲說道:“過幾日我便要大婚,公子與我好歹風月一場,總也不能不做些表示。”
“身無長物……”
“噓——”她以食指壓在那人唇上,將他溫柔打斷道,“那你聽我的,可好?”
“好。”他數度躑躅,終於還是低聲應允。
短短一個字,他答得很慢,很清晰。
他對於眼前這女子,從來都是百依百順,百般遷就。
他的眼神深邃,其內有如遠空深海,將一切悲喜埋藏,隻在暗洶湧。
她聽得這句應允,忽而明媚如海棠醉日,竟不見有一絲哽咽。就好像所有的聚散離合,於她隻是一場雲煙,過眼則忘。
容看在眼裏,一張臉全程鐵青。
隻聽那女子悠悠說道:“及笄那年,我倉皇出走,未來得及行束發之禮。如今算起來,這身邊的親戚長輩呀,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呢,公子姑且還算得上一個。但不知這女人的活計,公子是否駕馭得了?”
“略通一二。”
一句話,安寧請公子琰替她盤發,公子琰卻之不恭。
這話說得淺顯,容完全能夠聽懂,但他卻完全不懂,安寧的葫蘆裏,究竟裝的是什麽藥。
其實不僅容不懂,公子琰也不懂——她又哭又鬧,強強爭取來了一炷香的功夫,該不會就是讓他為自己盤個頭這麽簡單吧?
但她還真的出其不意,就是這般的心思單純。
稠人廣眾之下,她不尷不尬地掏出一把梳子,遞到公子琰,順帶著摸走他灼熱的掌溫,隻留那男子握著那什物,一動不動,無所適從。
她挪動了兩步,走近床榻,大大方方地落座,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此地局促,萬事隻能將就。”
香火雖徐緩,時間卻緊迫。但即便時不我與,她也是悠悠懶懶,絲毫不見倉促,仿佛隻有如此這般,方能顯出她的大家風範。
公子琰行至她身後,捧著她的長發,用一種更為緩慢的速度,與之將就起來。
千青絲,盡為情困。
那墨色長發,分明柔順細膩,他卻幾次頓在間,似被卡住。
他低著頭,一語不發,專注於撫平那女子背後,哪怕一絲一縷的毛躁。
燭燈黯淡,隻照亮一盞香火,恍恍惚惚,誰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時間被香火丈量,徐徐緩緩,終也禁不起揮霍,寸寸燒成了灰。
而那握著梳子的男子,不知心緒是怎樣的跌宕起伏,一雙顫顫巍巍,被糾纏在一處打結的亂發間,來回梳了幾次,都未能將其理順。
再一使勁,那團亂發恰如一簇絨球,不慎被薅了下來。
安寧感到一陣蚊蟲叮咬般的細微疼痛,似心領神會,笑嘻嘻地調侃那人的藝道:“沒想到你這回還挺實誠,說是略通一二,果然多一分都成了誇張。”
但這一緩和氣氛的戲謔,明顯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
公子琰將她的長發挽起,停在半途,仿佛耗盡氣力,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她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襲來,由內而外,透徹心扉,於是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
冷冽透骨,兩人的周身卻偏偏有火光四濺。
青藍色的火星子於空氣懸浮,斑斑點點,在這一室晦暗,竟也璀璨如星辰。
火星憑空而生的地方,一顆顆的冰粒將其包裹,似鹽晶一般,緩緩融化,卻不見一絲水霧。
那星光般的火星子,不等擦起些火苗,就被無聲撲滅。
此等詭異的景致,不禁引起眾人另一番觀望。畢竟,這比起上一出的男盜女娼,要罕見得多,有趣得多。
這要是傳出去,就是談資。
傳聞的刑天獄,任何靈力在其都使不出來。在場諸人,竟無一人知曉,這些個星星一樣的火星子,到底從何而來,有何奧妙。
千百年來,九州人間,從沒有任何正史野史、坊間雜談,記述過這樣的奇景。
容暗自震驚,卻礙於情麵,始終沒有發問。
安寧覺得那火星甚是好看,伸就要去碰,快要觸及之時,公子琰突然從她身後出,一掌襲來,飛快將其打開。
他明明在她身後,卻在她眼皮子底下出,後發製人。那樣遠的距離,那樣快的速度,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因為這一個動作,哪怕像容這樣的絕頂高,就算出了這牢獄,將全身修為統統用上,恐怕都做不到。
而公子琰作為一個九年前重傷醒來、連走路都顫顫悠悠的人,他連半條命都算不上,又怎麽可能有這般身?
直到這時,他的雙還時有顫抖。他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修為深厚之人。
若不說如有神助,簡直連鬼都不信。
安寧尚未在驚愕緩過神來,就看到公子琰的袖口像被點燃一般,迅速化為灰燼。而袖口下的肌膚,已經凸起一片掌大的紅腫——也不知到底是被火星燒傷,還是被冰粒凍傷。受傷處仍在擴散,不知要到哪裏,才算是個盡頭。
公子琰不動聲色地收回去,繼續替身前的女子束發。
他動作輕緩,對於方才發生的險情,隻是簡單地說了兩個字:“小心。”
那樣的波瀾不驚,那樣的安之若素。
但是此時此刻,卻再沒一人敢輕視於他。
他的修為如何,身如何,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更別提在場其餘人等。
但這些對他而言,似乎都已成了身外之事。
他眼下所思所想,不過就是一個女子,不過隻是身前這個女子。
她側頭,想要探查他的傷口,他卻輕輕將她的腦袋擺正,示意她不必介懷。
他似受了不輕的傷,除了外傷,更有內傷——除了袖口處,他的嘴角也浸出血跡。
容盯著不遠處的那炷香,看它越燃越短,神色複雜。
安寧感到身後那雙抖動得越發厲害,幾乎不能將一個簡單的動作完成,隻好將自己的情緒整理了片刻,平靜開口道:“好不容易到了我大喜的日子,你可千萬不能、不能讓我看到一臉的苦大仇深。”
但事與願違,說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停頓,企圖蓋過微弱的哽咽。
“好。”他抬拭去嘴角的鮮血,連聲音都變得顫抖。
火光跳動明滅,獄內越變越冷,而那女子的聲音,卻仍是暖得出奇。
忽然之間,安寧想起她父皇的話,終於明白他為什麽會說,無論何時,都不能讓自己太難看。
即使死,也得死得體麵——這與身份尊卑無關,隻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存方式。骨子裏的傲氣,使得那個人、那些人無論忍受著何等的糟踐,都能一如既往的大氣。
她突然開朗,複而又哂笑自己,竟然在這般狼狽的情形之下,談什麽取舍,說什麽放下。
一切不過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她直言不諱地問道:“公子可知我為何而來?”
“知道。”相逢若不是為了相守,那麽就是作別,這的確不難猜。
她聽得這個答案,覺得輕鬆,居然發自肺腑地說起了家常:“多年前,你與我說過,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其實我後來想想,許多事情,皆是如此。”
公子琰不做應答,專注於將她的長發綰起。
他這個人,話總不是特別多,她早就習以為常。
“從今往後,你且走你的路,別再因我逗留,也別再為我回頭。”她權當他是聽進去了,接著說道,“該做的事就去做,該娶的人就去娶。這世上,能幫襯你的人,遠遠不止我一個。”
言畢,她似筋疲力盡,終於閉了口,闔上雙眸,不再指望他的反駁,或是應允。
以梳做釵,長發盤成髻,而那個盤發的人,一些聲響也不再發出。
火光碎滅,冰粒消散。
空氣,竟沒有一絲水霧,好像那星光般的奇景,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看走眼——那個人於她,不過隻一過客,彼此錯肩,終將遠行。
“時辰到了。”香火燃盡之際,容打破沉默。
他不冷漠,也不殘忍,可是在這兩人麵前,他得率先來個了斷。
安寧真如自己所言,說到做到——此刻,她見甲兵推搡著公子琰出獄,真就坐在一旁,一點也不摻和。
她可能正在思索,該到哪兒去找麵銅鏡,看看自己的新發型。所以當人群鬧哄哄地快要離開時,她還呆在那裏,像是失了魂。
盡管她也在被勒令帶走之列,但沒有人敢動她。
若不是還有容在場,她的一切行止,隻怕真的但憑個人喜好。但是容既然在,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容不是公子琰,他絕對不會無時無刻、無條件地由著安寧的性子來。
於是他又加了一句:“走了。”
他已經懶得叫她的名字。
要說今天以前,他對她還有幾分少年時的執念,那麽現在,那執念也隨著那人的一晌,變得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