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萬民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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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寧!”

    “你走吧。”

    “你為什麽就不能相信孤?”

    “你要我相信個啥?”

    “隻要你告訴孤,無論是誰,孤定將她置於死地,給你和孩子討個公道。”

    “沒有公道。”

    她以為的公道,應當是與公子琰你儂我儂,行夫妻之禮。那人到底給了她名分,任性又霸氣,她卻連個回應都遞不到他枕邊。

    明月尚有陰晴圓缺,流轉如常,他們卻為何隻有零星的團圓,數不完的分離。

    想到公子琰,她又開始流淚。

    “安寧,別哭了。”容再次心軟,語氣也跟著弱了下來。

    那女子卻牛頭不對馬嘴,突然來了一句:“我不是畜生。”

    “你說什麽?”容聽得發懵,實在不知她所雲為何物。

    “是我弄的,是我自己弄的,你這蠢貨。”她似怕他悟性仍不足,伸捂著肚子,又綿軟補了一句,“蠢貨。”

    “你——”這一回,容總算是聽懂了,他噎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怒意,憤然問道,“你就這麽討厭孤?”

    “對,我就是這麽討厭你,憑什麽給你生孩子?”她也不知從哪兒偷來的精氣神,突然振奮起來,反駁得振振有詞,氣勢洶洶。

    容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驚詫神情盯著安寧——他覺得簡直不可置信,自己愛慕已久的女子,怎會是這般冷血無情之人。人說虎毒不食子,可是眼前這個女人,竟連腹的胎兒都不惜謀害。

    他寧願自己聽錯了,對她強調道:“可孩子不是孤一個人的,也是你的。”

    安寧此刻也是明顯的破罐子破摔,儼然一副混不吝的架勢,十二分不屑地譏笑道:“那你殺了我給它抵命啊。”

    “你!”他向來自覺巧舌如簧,對於那人的蠻不講理,如今也是無言以對。

    容由起初的震驚,變作方才的憤怒,直到眼下的悲哀,情緒跌宕起伏之至,竟全然由不得理智做主。

    他的聖賢書,他的清心咒,敢情遇到這種人,全都白讀了。

    他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完整,安寧卻似興致大起,飄飄忽忽跳下榻來,繞至他身側,有氣無力道:“哦,對了,你是不是在想,我如今懷著你有巢家的血脈,就算要處置我呀,也得等到孩子生下來再說呢?”

    他瞥見女子下身血跡斑斑,衣物髒亂不堪,除了使個眼色命宮人回避,其餘也做不了什麽。

    安寧瞧他計悶棍打不出個響屁,無趣至極,似誠心激怒此人,輕飄飄上拍了拍容腦袋,煞有介事道:“哎呀呀,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就不好意思開口呢?該不會是氣糊塗了,索性就忘了吧?”

    “孤壓根就沒有想過要處置你。”他剛想伸去抓腦袋上的爪子,安寧就格外有默契地將爪子縮了回去。

    “是麽?”她用食指纏著自己發絲,看也不看那人,陰陽怪氣道,“方才還聽陛下信誓旦旦,要將小女子碎屍萬段,好給孩子討個公道呢。不成想你們這些個做君王的嗬,竟是這般言而無信,嘖嘖嘖,心寒呐。”

    她看上去比以往都要飄忽,就好像隨便往她身上哪兒一戳,此人立即就會遍體癱軟,碎成爛泥——數日來不吃不喝,也難怪會不濟如此。

    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也。任她再裝得氣勢磅礴,在容看來也是將傾未傾,大限將至。

    他不再與她逞口舌之利,而是將她禁錮在懷裏,使得她無力逃脫。

    安寧極其不願被他觸碰,尚要掙紮,無奈頭昏眼花,真就暈厥了過去。

    等到安寧醒轉過來,還是同一間寢宮,同一張臉。

    她微微睜眼,瞧見容那張臉上分焦急分欣喜,料定必沒什麽好事,幹脆兩眼一閉,繼續裝睡。

    她暗自哂笑,自己天天將那容的寢宮霸占著,倒還真不如再一鼓作氣,謀個權篡個位什麽的,直接把這人轟走得了——反正看著他也礙眼,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然而事與願違,她的小心思不知是否被人勘透,剛才那悄悄睜眼的小動作,倒是全然落在了容眼裏。

    隻聽容說道:“醒了就別裝了,孤又不是鬼怪,讓你避之唯恐不及。”

    她懶得搭理,不睜眼,不答話。

    容又道:“禦醫來過,說這孩子命大得很,你這麽折騰,它竟然還能保住。”

    果然還是這一句話奏效,成功驚起千層浪。

    安寧驀地睜大雙眼,隻見那人遞來一碗熱粥,模樣虔誠,似真心與她和解。

    她聽聞胎兒平安,也不知是喜是悲,並未接過熱粥,而是順口接道:“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話?”

    “安寧,”容勸道,“你不喜歡孤,孤可以走。可是看在孩子這麽頑強的份兒上,你就將它生下來吧。”

    “你成天有事沒事都忙著開枝散葉,還會缺這麽一個孩子?”

    “孤整日忙的都是家國大計,何時沉迷於你說的那檔子事?”

    “你忙什麽,關我屁事?”

    “你就不能好好與孤說上兩句話?”

    “不能。”

    “安寧,你是不是,討厭孤?”

    “你應該問,自己到底還剩哪一點招人待見。”

    她說罷,突然一隻接過他的碗,另一隻,竟握住他的腕,害他不得不掌心朝上。

    滿滿一碗粥,彼時還冒著熱氣,隔著湯碗,觸仍嫌發燙。

    他上一瞬還歡喜於她的親昵舉動,下一轉眼就氣不打一處來——因為她麵上嬉皮笑臉,上居然將一碗熱粥倒扣在他掌心,連粥帶碗。

    末了,她還若無其事地笑了兩聲,補上一句:“哎呀呀,這麽燙啊,我一不留神沒端穩,全灑了。奇怪,你怎麽不怕燙呢?”

    並沒有預料的勃然大怒,他隻是皺了皺眉,一忍再忍,過了許久才答道:“因為孤皮厚。”

    這容也不知打哪兒借來的一身好修養,竟也開始由著她陰陽怪氣,最多不過皺皺眉,不再與她硬碰硬。

    “哦。”她點了點頭,覺得此言甚有理,自己竟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許多年前孤就說過,咱倆注定糾纏在一起。”他見她氣焰不再,這才娓娓道來,“如今,這孩子也是命裏注定,該它來到世上。”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安寧,別再做傻事了,傷人傷己。”

    她不接話。

    他伸探向她,她迅速躲過,卻發現多了一張絹布。

    他說:“不止老天,所有人都在幫孤。”

    瞻部人向來不敬鬼神,容卻總是口口聲聲,說什麽命注定。

    他既這般受到眷顧,安寧自他眼,卻沒有看到半分該有的得意。相反,她卻覺得這男子失落之至,無奈之至。

    她低頭看向的絹帛,頓覺天打雷劈,自己無處遁形。

    她陡然明白了他因何失落,因何無奈。

    她像初識字的幼童,仔細瞧著那張絹帛,似要花費許多心思才能辨認其草字,所以久久未再有其他舉動。她想將萬千情緒掩藏,奈何修為不足,一舉一動,看上去都令人哀傷。

    她的抖得厲害,眼淚撲簌掉落,將絹上的字跡,一一浸潤。

    絹帛之上,隻有短短兩行字。

    第一行,孤愛萬民,如愛吾子。

    第二行,安寧,等我。

    落款單單一個“琰”字,筆跡大方,如行雲流水,不拘一格。

    然而那人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兩行字的,她卻無從得知。

    公子琰從來不多言,不多語,他的筆下,他的麵上,極難讓人看出心思。他的神色深邃悠遠,一如他的字裏行間。

    但這短短十餘個字,無疑救了安寧一命,也替容保住了他的骨肉。

    公子琰言下之意,這孩子,他容得下,他會對其視如己出。至於安寧,他也不會放棄。

    安寧哭過鬧過折騰過,容哄過騙過翻臉過,兩人互相擠兌彼此折磨,眼看著就快要老死不相往來,最終卻因公子琰捎來的一封信而止戈——說起來,也是諷刺。

    很明顯,公子琰的信是寫給安寧的。

    很明顯,這封信途曾被容攔截過。

    很明顯,容即便藏了一時,糾結再,還是不得不親將書信遞於安寧。

    許是公子琰早就算準了這一點,這才大大方方地給他的大美人寫情書,毫不避諱。

    容望著安寧哭成淚人,心五味雜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不想接受公子琰的憐憫,抑或是諒解,可事到如今,他卻不得不如此。

    他理當憎恨公子琰,因為公子琰當年橫刀奪愛,不留給他絲毫挽回舊情的餘地。現如今,那人又明目張膽地強娶,有皇天後土為鑒,清風明月作證。

    可是那公子琰,又實實在在救了他的女人,他的骨肉,他受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容原本以為,安寧身懷六甲的消息傳到勝神,她與公子琰鐵定無疾而終。按照公子琰那種見事就躲的德性,不是應該不聞不問,有多遠躲多遠麽?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公子琰竟會以這種方式,迎麵直擊這血一樣的現實。

    論身份,論品貌,論才情,論地位,他樣樣不落於公子琰,奈何在公子琰麵前,他卻常常扮演著自取其辱的角色。

    就好比此時此刻,他萬分無奈,兀自歎道:“如果一開始,你先遇到的人是孤,眼下大概也就不是這番光景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