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0章 銀裝素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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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州大都督府,高峻帶著車馬於淩晨時分抵達,他們在路上就接到信,說柳玉如等人全在西州的府上。

    因為時間尚早,西州大都督府所在的大街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鋪了一街的厚雪也沒有人出來掃。

    麗藍攙扶著父母下來,抬頭望著這座高大的府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陌生而親近的感覺。

    陌生於她是第一次到這裏來,大門裏有高峻八位夫人在,而她們對自己的態度猜測不透。而這裏又屬於高峻,讓她邁步進去時有些底氣。

    大門上的守衛飛快跑進去傳信,一層層地報到裏麵去。高峻挺著胸脯子不往裏走,仿佛要等著裏麵的人跑出來迎接。但等了好一陣子,沒有一個人出來。麗藍心中忐忑不安,自己解釋可能是這些人還沒有起來呢。

    她看高峻,高峻示意眾人進門,她攙著娘往裏走。大門二門都進來,除了門上的守衛,院子裏空無一人,雪地上隻有一串傳信人跑進跑出的腳印。

    最後的門上是兩名蘇殷的女護衛,她們躬身向著大都督施禮,眼角掩飾著笑意。

    高峻心虛地往門內看了看,雪地上一個腳印也沒有,但兩邊的窗子顯然打開過,因為窗柃上的積雪不見了,都被推落在外邊的窗台上。

    而窗台上的雪卻被人捧走了不少。

    外邊跑進來傳信的人隻是站在這裏回稟,裏麵當然什麽都能聽得到,但後宅進屋的門虛虛地對掩著,顯然沒有一個人出來過。

    高峻對麗藍說,“你們先進去,我還有些事,”然後往大門後邊一閃,豎著耳朵聽裏麵的動靜。

    兩名女護衛也不便說什麽,暗道大都督狡猾。

    麗藍扶著母親,踩著雪往裏走,柳玉如等人聽到人回來,一個人也不出迎,分明是還在生氣。不知道片刻之後是怎樣難過的一關。

    但既然從沙丫城返回,進這道門總得有第一次,她讓兩位老人候著,自己上前推開了門。

    立刻有六七隻白花花的雪團子從裏麵飛出來,沒頭沒臉地都砸在了麗藍的頭上、身上。

    碎屑紛紛落地,她驚愕而吃驚地站在門口,眉毛、鬢角上沾著雪屑,有雪沫子順著領口、胸前一直涼下去。

    同時裏麵一片驚呼,“砸差了,砸差了,麗容怎麽不先給個信!”

    麗容從裏屋跑出來,她負責在窗內監視院中來人。看到麗藍的狼狽相,麗容說,“砸誰不是砸,難道他不進來,你們手裏的雪團子就一直捧著?”

    柳玉如上來埋怨道,“麗容你可真行,一聲不吭。萬一砸到了伯父伯母,豈不是我們失禮了?”

    麗藍當著父母的麵讓這些女人們砸了個狼狽,而她親妹妹麗容也算同謀,還見死不救。麗藍扭頭偷偷看父母,發現他們笑得竟然比裏麵人還開心。

    眾人紛紛出來,上前拍打麗藍身上的碎雪,有人不住地道歉。再扶兩位老人進去,倒了熱茶、端上點心、解了二人披風讓座,問他們路上經曆。

    聽著裏麵笑聲一片,高峻撣撣袍子、清清嗓子,撇著嘴邁步進院子,心說本大人萬馬叢中都沒中過埋伏,豈能看不透你們的小把戲!。

    李婉清和麗容起身要迎出去,看著有幾個人忽然把臉板起來,於是也不動身。

    高峻進屋作了個羅圈揖說道,“夫人們,在下回來了。”

    沒有人理他,柳玉如道,“祖父在長安病重還擔心你袍子不幹淨,我們想多住些日子也被他攆了回來。但我看高大人的袍子很幹淨啊,看來是自作多情了!胡子也幹淨,這都是誰的功勞啊?”

    高峻笑著不說話,連忙問祖父的病情,眾人說,祖父臥床一直不見好轉,自病發後難以再動一動,翻個身也要外人相助才行,話語也不大清楚了。

    但他不讓西州的人再跑,說路太遠了。

    柳玉如不好好理高峻,而是與麗藍說話。謝金蓮、樊鶯、崔嫣等人想多與他說句話,又覺著這樣便太容易原諒他似的。

    當著麗藍的麵,不與他說幾句的話,又像是還對他和麗藍的事耿耿於懷。於是便圍著兩位老人說話。思晴說,“伯父伯母和麗藍就在西州多住上些時候。”

    柳玉如明明聽到了,沒有應聲,但兩位老人說,“西村有宅子,怎好在這裏擠擠插插,再說麗藍總得回牧場村去照顧池子。”

    麗藍想,這位柳妹子雖然不再提之前的事,表麵上原諒了高峻,但自己要從此進入高峻的家中看來還是不大可能。

    不過,能夠重回牧場村、而不必在沙丫城漂蕩著,這樣的結果對麗藍來說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到此時,柳玉如對無穀道長帶給她的驚訝已經慢慢地適應了。

    無穀道長在高府中念過了清心咒之後本欲走,但閣老流著眼淚不讓她離開。因而,無穀得以留下來與高峻家中全部的女子們見麵。

    她對每位女子都很親熱,對柳玉如和樊鶯尤其如此,柳玉如因而再知道了高峻另一種版本的身世。

    無穀說高峻是她親生的兒子,她說得情真意切,不由柳玉如不相信。

    聯想到侯君集在世時對高峻不聞不問的態度,柳玉如越想越相信無穀的話了。

    如此一來,她和高峻之間不同於其他姐妹們的隱秘關係,可以說壓根就不存在了。

    柳玉如一直認為她和高峻是侯府中劫後餘生、僅剩的兩個人,這樣患難與共的特殊關係,才是她不同於別的姐妹的地方。

    這樣的關係使她與高峻更貼近了一層,可以讓她偶爾使使小性子、耍耍脾氣,而不必擔心什麽。

    但現在她還有沒有這個特權呢?

    因而柳玉如才沒有堅持返回山陽鎮、按著閣老的意思很快返回了西州。

    她不再抓住麗藍給高峻剪趾甲的事不放,不得不說也受了這件事的影響,隻是她有些不大想承認罷了。

    此刻,她認為高峻一定還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感覺他數次把目光瞥到自己的身上來,其中含有不大確定的擔心。現在有外人在,柳玉如很享受他這樣誠惶誠恐的架勢,故意不理他。

    吃過午飯,兩位老人說要回西村,麗藍也說要走,她知道高峻進家後的事情還沒有完。

    高峻吩咐人護送。

    將人送走後,柳玉如也隻字未問高峻在這些日子裏都幹了什麽,同時她也示意其他人不提麗藍的話題。

    不追究,並不等於對麗藍身份上的接納,頂多也就算是故作不知罷了。

    但是在夜深人靜之時,柳玉如一邊忍著高峻的膩乎,一邊斟酌著道,“你母親還在世……這次我們都見到她了。”

    高峻嗯了一聲,“我知道,上次我帶謝金蓮和李婉清去長安,便提出讓她到西州來,可她不來,說離不開清心庵。”

    柳玉如驚訝地問,“原來你早知道!卻敢瞞著我!”

    “我喜歡你一直像以前一樣,不要受這個身份的影響。為此我寧願相信我還是侯府中人……再說,現在這個身份就是真的嗎?”

    柳玉如莫名的感動,他的家世和身份變了,其實對自己的態度一直未變。

    她拿著商量的口吻說,“西州府上也不寬敞,但這都賴你,不顧我的感受拉了這麽多的人進來,我擋都擋不住。”

    高峻道,“以前是我不好,你們走後我連酒都忌了,隻在沙丫城與待詔大哥喝過一次酒,與蘇伐喝過一次。可是沒有誰說一定要進來住啊。”

    柳玉如誇張地叫道,“你這算忌酒嗎?不忌什麽樣。看來天明後,我得讓媽媽瞧一瞧蘇殷的眉心開沒開。”

    “什麽意思?”

    “這你就別操心了!”

    屋外的雪撲簌簌地又下起來了,使高峻和柳玉如共同回想起三年前,在牧場村外的山上、柴屋裏,那時也是一場大雪。

    雪聲簌簌,讓人產生了錯覺,以為時光開始慢慢地倒流。

    一千多個悲歡離合的日日夜夜交替著,銜接著,一波一波如海潮一般循回往複,使幾年如一日。

    幸好兩個人仍在,情感更加香醇。

    而且孩子們在搖籃裏夢囈,仿佛小小的年紀就有了痛苦的、歡樂的情感。隻有孩子們才讓人想到了日子的不同。因為他們,千篇一律的時間有了個起點。

    雪聲簌簌,提示他們另一個、與時光有關的終點又快要到了,但夜晚卻是這麽的相似。它就像是長途跋涉中的一個個驛站,讓人們躺下來,在寂靜與躁動中,在似是而非的來途上栽種回憶的小花。

    雪聲簌簌,與那年沒有分別。雪聲,雪聲……無論回憶多麽的久遠,無論想到了哪一個異常清晰的身影和片斷,總讓人更真切地感受到時光的無邊無際和無所抓憑。但他們彼此心心相印,能抵住內心與生俱來的、對自身來處與歸處的惶惑。

    雪聲簌簌,遮敝萬物,也能遮敝無限溫柔的低語和曼妙的呻吟,所有幸福的、喜笑的、憂鬱的、悲傷的往日都不足為重。

    在雪聲簌簌中,時間步入了貞觀二十一年,西州萬象更新,生機勃勃。

    四座村子裏小學堂的鍾聲接替了雪聲,而有一位慈祥的生命,在時光的長河中駐足為一座小島。這是一個人最後的標記,提示眾人他與後麵的任何事無關了。二十一年正月壬辰,申國公高士廉薨。

    大唐皇帝不能掩飾真切的悲痛,頒下《賜高儉陪葬詔》:

    痛股肱之慟,悲社稷之臣。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申國公高儉,道高廊廟,望重勳賢。肅九流而馳譽,穆百職而騰芳。感其永往,儀容莫追。贈司徒,總督並、汾、箕、嵐四州諸軍事。給班劍四十人,羽葆鼓吹,贈絹二千匹、米粟二千石,陪葬昭陵。

    閣老臨終前,使人代為奏請皇帝,家中諸男,他隻要黔州刺史、五子高審行回府丁憂。忠孝難以兩全,其他人誰也不必回來。皇帝準請。

    朝堂風雲變幻,重臣、巨宦如葉淩飛。但高儉自入中樞,便以謙虛,低調勤勉和不黨一直身居高位,深得皇帝信任,他的這個最後的請求當然要準。

    也就是說,高府之中所有的官員都可居任原職,隻有高審行不得不離開刺史之位回府。這是閣老因為無穀的複出而做的最後一個決定。

    崔穎的不歸,十幾歲的新夫人劉氏就在眼前,還有高審行之前在西州、黔州的私生活上的傳聞,很容易讓人將無穀早年失蹤的責任鎖定在高審行身上。

    閣老的重病因他而起,高審行離任回京,恐怕絕不會理解父親的決定。這是飽含著哀怨與天性之愛的決定。

    哀怨於他沒能善待糟糠之妻,讓她淪落庵堂。閣老這是讓他放棄一切功名,回來與無穀補過。天性之愛,則是由哀怨而體察到五子品行之上的缺陷,擔心著他獨鎮一方所麵臨的巨大而不能預測的凶險。

    閣老不在了,沒有人再有能力替他的唐突進行善後。

    但高審行卻不這麽想,丁憂即需三年,可以說,他殫精竭慮、為之奮鬥過的黔州,以及來年五穀豐登的黔州,都與他無關了。

    所有在西州的高府子弟都沒有再趕回去,因為自上一次回去才過了半月,而且這次陛下無詔,他們不能離職。

    西州大都督府掛皂浮白,高峻家中人俱掛孝,甜甜小姐和四位小公子各戴白帽子,白帽後邊縫著紅帶,紅帶的尾端綴著一枚大錢……

    崔氏夫人還是同高甜甜住在牧場舊村,有時候,對於自己沒能回長安見閣老最後一麵,她會感到難過。但高審行、無穀、劉氏都在長安,她不想回去。

    謝廣在赤河金礦,曹大在沙丫城三座溫湯池子做主管,現在也算是一位流外六等的不入品官員,大嫂、二嫂和令史之女,郝婆子和瘸腳老漢也一同趕到沙丫城去匯合,牧場村原院落關門上鎖。

    蠶事房的兩位領班就換成了管家高白的兩位妻子,菊兒和雪蓮各領蠶事房一班,而高白負責桑林。

    柳玉如、樊鶯、思晴、崔嫣等人除了拜望崔氏幾乎不回牧場村,倒是李婉清和麗容時常到蠶事房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