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九章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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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又到了每年祈福禮的日子。
清明一過,穆國的土地就開始陰雨連綿起來。就像此刻,連暮山裏下著小雨,蒸騰的水汽彌漫在山間,幾乎將翠綠的峰巒變為人間仙境。
然而馬車中的穆倚喬並沒有心情去欣賞。她與最親近的兩個人在一輛車中,本可以氣氛愉悅地談天說地,自己像隻貓咪一樣乖巧地窩在阿姐懷裏,阿娘眼中帶笑,看著自己與阿姐侃侃而談。
可是阿娘很不對勁。
阿娘在有外人時依舊笑得讓人如沐春風,一旦人走,整個人就像失了全身力氣一樣,要麽癱坐在貴妃榻上,要麽蜷縮在椅子裏。
這種狀態持續快一個月了,準確來說,是她們那日休沐從宮外回來,穆倚喬本想興奮地跟段琅若分享自己首次出遊的經曆,卻發現她瞳中沒有聚焦。
她頓時就慌了神,趕忙將二指探於段琅若鼻下,感受到有溫熱氣息流動後才鬆了口氣。
穆倚欣輕輕晃了晃段琅若的手臂,試探著叫了聲阿娘,段琅若並沒有應聲。她用目光探詢地看著夏棉和秋槿,二人皆是滿目擔憂,卻隻搖了搖頭。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穆倚欣先開了口:“阿娘,不舒服的話先休息吧。”用眼神示意穆倚喬,穆倚喬會意,跟著她將段琅若扶起,想要為她更衣。
哪知段琅若突然發了狠,拚命掙紮起來。穆倚欣體弱,直接被摔在地上,穆倚喬也被推了個踉蹌。春蘭見狀,趕緊將宮人遣退,夏棉緊接著就去告誡宮人,今日之事不得外傳。
穆倚欣撞到了桌角,頓時有些頭暈眼花。冬竹將她扶起,瞧了下傷處,還好沒有流血,隻是有些紅,穆倚喬就叫冬竹先帶她去敷藥,自己和春蘭秋槿留在殿中。
強行壓住段琅若,穆倚喬退下她的外衣,然後將她放在床榻之上。段琅若依舊發著狂,先丟了枕頭,又攪亂了被子,最後實在沒法子,穆倚喬自己更了衣,抱住她,想要安撫她入眠。
穆倚喬的心理年齡本就沒小段琅若多少,此時就像哄孩子一般,嘴裏輕輕唱著童謠。
那是前世孤兒院的阿姨在自己做噩夢的時候為自己唱的。那時候,阿姨也像這樣,溫柔地安慰自己。
段琅若在她的安撫下逐漸安靜下來,她閉著眼,兩隻白皙的手死死拽著穆倚喬的衣襟,淚水透過她身上的布料,打在了她的胸前。
好涼啊。
她也不管此刻是誰在身邊,傷心地哭得像個孩子,口中一直說著:“別走……”
穆倚喬知道她現在神誌不清,隻好安慰她說:“好好好,我不走。莫哭,我在呢。”
懷中終於安靜下來,穆倚喬看著她的睡顏,輕歎了一口氣。春蘭和秋槿見主子已經無事,也悄悄退下了。
穆倚喬不得不逼自己想起以前的事。其實時間太久,自己當初也沒當回事。早在自己這個身體兩歲的時候,她就見到過段琅若發狂的樣子。聽太醫署說,阿娘是誤食了兩種相克的食材,導致精神暫時性失常。她覺得太醫說的是對的,還以為是哪個妃嬪故意送來這些吃食,想要害她。
再後來,有次她調皮自己偷偷溜到禦花園的假山中去玩,偶然聽到有人說話。她離得遠,聽得不真切,也沒聽清是誰的聲音。她隻聽到了兩個詞:皇後、癔症。
那時候她覺得阿娘分明很正常,還皺了皺眉一臉厭惡地在心裏將那兩個人罵了一番,等人走了自己也沒心情繼續玩耍,就幹脆跑回了洛水宮。
如今看來,癔症是真的。隻是發作次數太少太不頻繁,以往自己並未放在心上。算上這次,應該是第三回了。
癔症該是由心魔引起。可是段琅若的心魔是什麽呢?
穆倚喬現在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半個月了,阿娘的病一點都不見起色。若是由某個人引起,隻要讓段琅若見了那個人,應該就是有反應。
可是穆倚喬拉著穆倚欣將宮內所有人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騙過來,段琅若仍舊毫無反應,這讓穆倚喬頭疼不已。
甚至聽說在侍寢的時候,都多了聖人從未見過的媚態,讓聖人流連忘返。
穆倚喬某日經過後院的窗前,聽見了阿娘的聲音。
“……嗯啊……不夠……還要……給我……”
“青玨,你真棒……想要的話,就求朕……”
“聖人……求求您……”
“叫我阿潤。”
“求求你,阿潤……給我好不好……”
“把腰抬起來,自己動……青玨真乖……”
“……嗚……啊!不要了……”
屋內聖人叫著阿娘的小字,阿娘哭著喊出聖人的昵稱。
她幾乎不敢相信,發出這樣*之音的人,是自己的阿娘。
她落荒而逃,即使跑出好遠也沒能將心跳的速度放慢,反而更加強烈了。
嗬嗬,聖人真是被阿娘吸引住了,竟然白日宣淫。他難道不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因麽?就這樣被阿娘的美色引誘了?
她打心底不喜歡阿娘跟聖人行那檔子事,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麽穆倚喬都不記得,她隻記得自己一晚輾轉難眠,第二日頂著黑眼圈去尚書房,讓穆倚笙笑話了很久。
丫的該死。
穆倚欣見妹妹心情不好,幾乎要把馬車戳出個洞來,就將她摟入懷中。穆倚喬一貼了穆倚欣的身子,就埋首胸前,雙臂環在她的腰間。
她故作輕鬆地笑道:“小混蛋,今年可不許再睡著了,要認真聽大師祈福。這樣我穆國才能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穆倚喬悶悶地在她胸前嗯了一聲,道了句知道了。
“你是嫡長子,是穆國未來的希望,世人可都看著你呢。你要好好表現給他們看,告訴他們自己有多厲害。”
“你也是,阿娘的希望。”
“喬兒,我和阿娘隻有你了。”
隻有你了。
這句話說到穆倚喬地心坎裏了。
段琅若是相府千金,十餘年前以才女之名紅遍大江南北。段相很寵愛她,給了她無盡的榮華富貴。
後來莫名變了。段相不再與她說話,即使她入宮十餘年,二人卻無任何往來,後來穆倚欣和穆倚喬出生,段家人高興地接受了兩個孩子,卻依然無人關心段琅若。
段琅若名義上是段家嫡女,背地裏已無人問津。
所以阿姐說得對,她們隻有自己這個希望了。
穆倚喬決定,今年的祈福禮上,自己要多添幾個願望,希望阿娘的病快點好起來,希望阿姐能找到喜歡的人,以及……
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優秀,不再軟弱總是弄巧成拙,要聖人看得起自己。
私底下她並不喜歡叫聖人阿爹,聖人可以是那麽多人的父親,可以對自己的孩子不擇手段,而自己隻想得到父母的關愛而已。
潛意識中的抵抗讓她從來不為自己被罰而掉眼淚,本就不為人所喜,為什麽還要將自己最難堪的一麵給別人看呢。
很快就到了知合寺。第一日的安排是整頓休息,因此大多數人下了馬就進了房間,由宮人為自己揉捏因顛簸了一路而疲乏無比的身子。
穆倚喬獨自跑到山巔去了。她年年來,年年跑,早已輕車熟路,再加上現在自己可以運氣而行,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山頂。
遠處最高的山峰隱藏在雲中,細雨滋潤著土壤,讓樹木們慢慢變得繁茂起來。
還未到花開的季節,樹枝上新抽出的嫩葉將整片山都蓋上了一片嫩綠,看起來生機勃勃。
腳邊竄過一隻鬆鼠,抱著早已被剝光的鬆塔四處張望,它抬頭看見穆倚喬清澈的眼睛,嚇得一哆嗦,丟掉了鬆塔。
穆倚喬拾起鬆塔,那鬆塔還很完整,因為下雨鱗片全部閉合,表麵摸起來很光滑。她將鬆塔放入懷中收好。
她衝著山間,做出呐喊的動作,卻並未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到時候招來侍衛就不好辦了。這樣的動作也能發泄心中的鬱悶。
“阿彌陀佛,六殿下可是在煩心?”
穆倚喬聞聲回首,見是元讓大師在身後,微笑著雙手合十,微微欠身向自己行禮。
她沒有做聲,隻垂了眸看著腳下。
“萬事皆有因果,解鈴還須係鈴人,找得到那係鈴之人,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可是,我找不到啊。”
“我幫不上阿娘。”
“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好不甘心啊。”
“世上隻有阿娘和阿姐對我最好了。”
“可我卻總讓她們失望。”
看著元讓,穆倚喬有種莫名的安心,她一股腦將自己的脆弱全部展露出來。
她沒有哭,臉上的表情卻比哭了還要難看。
“殿下便是機緣,有殿下在的地方,便會平安。”
“我是什麽機緣?”
“佛曰,不可說。老衲先行告退了,願六殿下安好。”
穆倚喬依舊低著頭,但她感覺元讓那雙眼睛幾乎把自己看透了。
也罷,既是天機,總不能逼著別人說出來,天機不可泄露,這句話可不單單是說著玩的。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喝了碗熱茶,穆倚喬便裝作無事的樣子去了阿娘那裏。穆倚欣正陪在她身邊,幫她活動有些僵硬的四肢。
“阿娘快瞧,剛剛我去山頂,正好一隻鬆鼠掉了鬆塔,我看那鬆塔很好看就撿了回來。”
屋內無人應答。
“阿娘,喬兒這鬆塔真是少見的好看呢,您真的不看看麽?”
穆倚欣歎了口氣,“莫不是您不喜歡這樣子?那叫喬兒給您雕些小樣,如何?”
穆倚喬敷衍著應了一聲,退出了房間。她卸下偽裝,臉上露出了不符合年齡的疲憊,寂寞地看著天空。
阿娘,快些好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