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就那麽笑著, 燦爛，陽光, 仿佛初夏時的晚風, 沁人心脾。

    沈傲雲則在一愣之後，心想是呀, 腿廢了，又不耽誤他什麽，自己拚了命幫他不就得了？

    “那皇叔就幫你，”沈傲雲說完，似乎覺得又有些不妥，於是補充了一句，“至少我盡力，並且保證絕不會背叛你。”

    原本的防備，再次減少一分，沈涵回答：“侄兒謝過雲皇叔，但是侄兒現在還不想當皇帝，我逗你笑呢。”

    沈傲雲真的笑了一下，但是心裏卻有了數，因為沈涵說他現在不想，如果以後想了呢？如果他想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呢？

    他不能讓沈涵後悔，沈涵現在才七歲, 但是再晚也不行了, 必須培養自己的勢力。

    十五日後, 沈傲雲跟著大軍出征，他是先遣部隊，皇上送行時他們早就提前一天出發了。

    十五日內，沈涵和沈傲雲一起研習武藝，同時兩人還一起研讀了一套兵書。沈涵沒想到的是，就是因為這套兵書，讓沈傲雲竟然在軍中立下了威名，因為他按照兵書上講的，稍稍變通了一番之後，竟然使計在一次關鍵的戰役中大敗韃子的隊伍。

    其實大沈在對付韃子兵上，向來吃虧，因為韃子軍各個驍勇善戰，而且他們是馬上部隊，大沈則大部分是步兵，外加韃子的兵器千奇百怪，大沈兵防不勝防，所以往年和韃子軍的戰鬥，即便勝了，多數情況下大沈的軍隊也損失頗重，沒想到這一次，他們竟然幾乎沒廢什麽氣力就大獲全勝，於是出了點子的沈傲雲被征西大將軍親自嘉賞。

    然而嘉賞也隻是些銀餉而已，沒有任何提拔，因為先皇說了，沈傲雲永不得入朝，當今聖上也悄悄送過消息，沈傲雲不得有任何軍銜，一個小兵足以。

    沈傲雲當然也心裏有數，所以他十分淡定，但是他的兄弟們不淡定了，沈傲雲不得不反過來安撫自己的兄弟，那些兄弟們都是血性漢子，知道所有之後，有些人竟然跪到地上，高呼沈傲雲為他們的無冕之王。

    三個月後征西大軍全部班師回朝，剩下的就不是軍隊的事務了，就是如何談判和管轄了。征西大將軍後來被皇上單獨接見了一會兒，皇上問了問那邊情況，最後還是稍稍提及了沈傲雲，征西大將軍回答：“沒任何特殊，不過算是勇猛。”

    皇上想了想，讓征西大將軍下去了，隻要沈傲雲老實，他倒是樂得留他一命，至少名義上皇上就沈傲雲這一個兄弟了。

    沈傲雲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沈涵的臨清宮，沈涵正閑來無聊，拿著本書側躺在床上看，眼皮也在打架，他心裏還想著，果然孩子的身體就是和大人不同，總是犯困。

    似睡非睡間，沈涵聽到門外太監來報：“殿下，歸渠王求見。”

    “請進來。”沈涵稍稍醒了一點，卻沒醒徹底。

    沈傲雲大踏步進來，見外廳沒人，便越過側麵一個房門，進入裏間，裏間的外麵又有一小間，被簾子遮了起來，那是夜間服侍的宮女太監們休息的地方，越過這小間，便是沈涵住的臥房了。

    沈涵似乎還有些困，側躺著不願意醒。沈傲雲進門後就看到床邊打著瞌睡的小皇子，於是他走到床前，伸手捏了一下沈涵的鼻子，說：“起來，看我給你帶了些什麽。”

    沈涵被沈傲雲冰涼的手指一碰，瞬間清醒了過來，下意識地他就要下地，彎著腰才剛要穿鞋，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雙腿已經“廢了”不能下地站立的，於是他拿起鞋子的手隨便一扔，把一雙昂貴的絲娟厚底鞋扔出老遠。

    沈傲雲完全沒多想，反而問道：“涵兒，這是怎麽了？”

    沈涵這才坐直了身子，說：“雲皇叔，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才回來，就來找你了，還沒去我的聽瀾宮呢。”

    沈涵笑了起來說：“我剛才暈乎乎的，你一捏我把我捏醒了，我就想穿鞋，可是拿了鞋才想起來，我穿著也沒用，就氣了。”

    沈傲雲聽明白了，他去一邊把沈涵的鞋子撿了回來，放到另一隻鞋子邊，放好後才說：“那也不能扔啊，不過，不說這個了，看我給你帶的東西。”

    說完沈傲雲就從他帶的一個大包袱裏往外拿東西，“看，這是那邊小孩都喜歡玩的東西，我不知道叫什麽，但是你拿在手裏，它就會一直轉，上麵貼點帶顏色的東西，轉起來後很好看。還有這個，是那邊女孩兒喜歡用的，打開來可以當銅鏡用，我看著挺精致就也給你帶了一個。這個，你知道是什麽嗎？不知道吧，這是那邊人用的香薰爐，好玩吧，而且香是放在這兒的……”

    沈傲雲的東西鋪了沈涵一床，沈涵看他高興，自己竟也跟著高興起來。

    其實那些東西沈涵哪兒有興趣，是沈傲雲這份總想著他的心讓沈涵高興。

    “喜歡嗎？”沈傲雲問。

    “嗯，很喜歡，謝謝雲皇叔。”

    沈傲雲也笑了一下，摸了摸沈涵的頭說：“可惜下一次就不知道能不能給你帶這麽多東西了。”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這一次我立了功，將軍不能提拔我，就給我發了不少軍餉，下次可不一定還會立功了。”

    “你軍餉都用完了？”

    “反正回宮之後我有例銀，用不著，所以不如給你買些東西來玩。”

    “一分不剩嗎？”

    “那也不會，還有幾文，本想再給你買個冠發的物件，可那東西要將近一兩，就沒買了。”

    沈涵噗嗤笑了出來，對沈傲雲的防備再次減少一分，“雲皇叔，我最喜歡你了。”

    沈傲雲愣了一下，跟著笑起來，“我也很喜歡你。”

    一邊的來順眼睛也直了，因為他沒想到這位歸渠王竟真這麽疼他的小主子，這樣想來，他也舒坦了一些，因為他總是怕自己以後死了，就沒人疼他小主子了。

    沈涵笑嘻嘻地把玩著沈傲雲給的東西說：“雲皇叔，今晚就在我這兒用膳吧，許久不見，我很想你了。”

    沈傲雲搖搖頭說：“不了，我趕了一路，身上髒得很，等我明日洗過了再來。”

    “在我這兒洗就好，我想跟你說說話呢，今晚。”

    “也行，那你叫人給我燒兩大桶水，我要好好洗一洗。”

    “好。”

    這天晚上沈傲雲和沈涵聊了許久，沈傲雲甚至把軍中的關係都跟沈涵說了，等什麽都說完，沈傲雲才發覺自己在沈涵麵前好像話特別多，可沈涵才是個七歲的孩子，有些東西他甚至可能不懂，可即便如此他也認真聽著。

    心裏十分舒爽，沈傲雲說：“涵兒，我打算好好在軍中幹，要是你哪天想要當皇帝了，就告訴我一聲，你可不是一點後盾都沒有。”

    沈涵一驚，明白過來沈傲雲說得什麽意思之後，嘴角一勾，所有的防備都消除了，沈涵叫來順關了窗門，而後叫來順也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沈傲雲和沈涵兩人。

    “關上窗門做什麽？”沈傲雲問。

    沈涵一笑，“因為想讓雲皇叔看一樣東西。”

    “什麽？”

    “你先閉上眼睛。”

    沈傲雲聽話地閉了眼，沈涵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嘴角帶著笑。

    屋內燭火氤氳，天氣雖冷，可火盆燒得正旺，暖融融的，讓人忘了季節。一室安詳。

    “雲皇叔，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入目就是一張笑臉，圓乎乎的臉上帶著種恰如其分的平和，不多不少，不讓人覺得老成，也不讓人覺得幼稚。

    再看去，就發覺不對，這個侄兒不該如此，原本應該更加矮一些的。發覺不對便往下看去，嫩黃的衣裳下麵一雙絲娟做就的厚底鞋子，正落在地上。

    地上？

    “涵……涵兒？”沈傲雲雙目睜大，裏麵的震驚不用說沈涵也明白。

    “雲皇叔，噓。”

    沈傲雲的話又被沈涵一個“噓”給憋了回去，他小聲地問：“涵兒，你怎麽能站起來了？”

    “因為我想多活幾年呀。”說完沈涵又坐回了輪椅裏。

    沈涵說得淡定，沈傲雲卻想得多了，沒人比他更懂沈涵的處境了，確實，若是沈涵想多活幾年，這是必然的選擇了，可是這也正說明了後宮的可怕之處。

    “行，你先這麽裝著，等有一天你站起來的時候，就再也不是這個一無所有的七皇子了，皇叔跟你保證。”

    沈涵稍稍側頭，笑顏如花，“好，侄兒記住了。”

    這天晚上沈傲雲回自己的聽瀾宮後許久都沒有睡著，因為他其實也是沒什麽把握，畢竟他也是受製於種種規則，現在他倒是寧可自己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倒是比他更好混得起來，不過說不定真的可以。

    第二日，終年不和皇帝交談的沈傲雲頭一次找了沈明浩。

    此時的沈明浩剛剛上完朝，正在偏殿裏處理奏折，聽說沈傲雲來見他倒真是吃了一驚。

    “宣進來。”皇帝放下手裏的奏折，沈傲雲也被請上了殿。

    一見皇上，沈傲雲就行了大禮，皇上說個“起來吧”，他也沒有動，依舊雙膝跪地。

    皇上見他不起來，就知道他這是有事求自己，不過這個弟弟能求自己什麽事？敢求自己什麽事？

    “歸渠王，有事就說罷。”

    沈傲雲抬起身子，十四的少年，已經拔高，看上去除了還不夠結實，個子卻已經八尺有餘了。

    “皇上，臣弟請求皇上剝奪臣弟歸渠王稱號，趕臣弟出宮。”

    皇上還不甚明白，便問道：“歸渠王為何這般要求？”

    “臣弟想如一個正常人一樣，可以去邊關打仗，可以和兄弟把酒言歡，可是先皇下令臣弟不得入朝。先皇的顧慮皇兄應該也在顧慮著，可是臣弟從未想過那件事，臣弟隻願自己是大沈普普通通的百姓一名，可以為國效力。”

    皇上當然懂沈傲雲說的所謂“顧慮”是什麽，沈傲雲自然不敢說出“皇位”二字，但是他話中意思表達得也算清楚，其實這些年以來，他一直是看不慣這個弟弟的，此刻也依舊看不慣，他語氣不算好，回答道：“歸渠王，你怎麽保證我們的顧慮不會成真？以後這大沈會如何，我可說不準。”

    沈傲雲原本就已經做好了打算，於是他向天發誓，說道：“臣弟以性命做擔保，此生絕不娶妻生子，永無後代，若違背此誓言，則必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皇上瞠目結舌地看著沈傲雲，因為在大沈“無後”是大不孝，也是對本人最大的懲罰，甚至無後之人會被整個社會恥笑，無後就意味著沒有未來，而無後的沈傲雲當然就不可能再對任何人有威脅，無論是這大沈，還是皇上本人。

    這誓言絕對是毒誓，沈傲雲卻依舊目光堅定，他說：“皇兄，臣弟從未如此稱呼過陛下，但是這一回，算是臣弟不敬，臣弟隻想維護你這大沈的江山，卻真心從沒覬覦過。皇兄可以在我身邊安插人手監視著臣弟，臣弟絕無怨言，隻求皇兄給臣弟一個馳騁疆場為國效忠的機會。”

    沈傲雲說完，皇上臉上卻是一窘，因為他已經安插了人手，不過沈傲雲既然敢這麽說，也就確實沒什麽覬覦之心了，雖然不喜歡沈傲雲，皇上對他也還算了解。

    皇上長歎一口氣，說：“算了，隨你吧。”

    這一日沈傲雲再去臨清宮，心理就和以前不同了，以前生死無畏，現在他則是想著不僅不能死，還要為沈涵打拚出一雙羽翼才行。

    沈涵自然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隻以為沈傲雲如往常一般來看自己，反正閑著也沒事，就叫嬤嬤弄了些鹿肉來烤著吃。

    沈傲雲一到臨清宮便聞到濃鬱的肉香，他在塞外三個月，剛回來，雖然不餓，可也確實饞肉了，然而再如何饞肉，他此刻也沒心思吃。

    沈涵看到沈傲雲就笑了起來，招招手叫他過去坐，“雲皇叔，禦膳房裏弄來的鹿肉，烤來吃噴香，快來嚐嚐。”

    沈傲雲坐到沈涵旁邊，沈涵已經給他弄了盤子，放了不少肉進去，“快吃，涼了就腥了。”

    沈傲雲想要開口跟沈涵說，可是怎麽都開不了口，麵前的沈涵笑容燦爛，他信任著自己，所以自己絕不能拖他後腿。

    “涵兒，皇叔有件事要告訴你。”

    沈涵不知為何，心突然沉了一下，放下手裏的鹿肉，沈涵說：“很嚴重，對嗎？”

    沈傲雲點了點頭，沈涵則笑一下說：“既然如此，那就吃完東西再說，不然影響了心情。”

    沈傲雲依舊點了點頭，但是氣氛卻已經沒剛才那麽好了，兩人都沒吃幾口，沈涵就說自己飽了，“雲皇叔，什麽事？”

    沈傲雲在心底給自己鼓了鼓勁，這才開口道：“我可能近日就要離開皇宮了。”

    “什麽意思？”

    沈傲雲喉結聳動幾下，終於還是將事情說了，說完後他看到沈涵沉默，於是說道：“我不是要離開你，涵兒，我是為了你，我怕你哪天被人欺負，我想要保護你。如果你那些皇兄弟有一天想要害你，我也能護你周全。”

    沈傲雲有點急著想要爭辯什麽，可是再看去，沈涵卻站了起來，“你……”

    沈傲雲一個你字說了一半，沈涵就上前抱住了自己，他不知所措地回抱住沈涵，沈涵安安靜靜地在他懷裏，他不自覺閉上了眼睛，一瞬間，腦海裏仿佛被塞入了許多鏡頭，不同的人衝他微笑，不同的人對他說著喜歡，不同的人，都叫沈涵！

    仿佛是一場亂夢，沈傲雲再清醒時沈涵已經不在自己懷抱，他微微笑著，麵容漂亮，帶著歡喜，他說：“我在這宮裏等你。”

    沈傲雲想要說他可能永遠回不了宮了，可是看沈涵的樣子，又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沈涵和沈傲雲完全不同，他聽到沈傲雲說了自己的毒誓之後就起了懷疑，這個擁抱也隻是再次確認，抱上去之後，卻開始沉醉，沈傲雲果然是自己的愛人，因為懷抱的感覺永遠不會變，溫暖，安心，熟悉。

    所以沈涵說“我在這宮裏等你”，原本當不當皇帝他無所謂，但是現在他改想法了，沈傲雲說無後，他便也要無後，沈傲雲以為他無法回這皇宮，他便要將這後宮的主人都改成沈傲雲，如此，你允我江山，我允你一個隻有你的後宮，對沈傲雲才算公平，不是嗎？

    三日之後，皇上宣布歸渠王薨，諡號孝廉。沈傲雲奔赴西南大軍，改姓劉。

    十年後，劉傲雲獲封西南大將軍，將吳忠河勢力驅趕至滇南，最終將吳忠河射殺於滇南海邊。皇上大喜，傳西南大將軍進京受賞。

    一月之後早朝，沈涵見到一身戎裝的劉傲雲。輪椅之上，他微微一笑，心道，自己的愛人果真是帥氣無比。